戶部值班房的炭盆燒得正旺,鄭主事手里的茶盞卻已經涼透了。他盯著陳寒在紙上劃出的那幾道墨線,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咽下了什么難以消化的東西。窗外飄來一陣飯香,是街邊食肆在賣新蒸的炊餅,可此刻誰也沒心思惦記吃食。
“陳大人……”鄭主事嗓子發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官袍袖口的補丁——那是他上個月熬夜核賬時被燭火燒穿的。他忽然想起那晚自己拍著桌案大罵代金券是“禍國紙片”的模樣,臉頰頓時火辣辣的疼。
角落里傳來“啪嗒”一聲響。年輕書辦手里的毛筆掉在了賬冊上,墨汁暈開成一片烏云。他慌慌張張去擦,卻把“叁佰貳拾伍兩”的記載糊成了黑疙瘩。若是往常,鄭主事早該厲聲呵斥了,可此刻他只是呆呆望著那團墨跡,恍惚間覺得那就像自己鼠目寸光的心竅。
“下官……下官真是……”王郎中的聲音打著顫。他忽然起身,對著陳寒深深一揖到地,腰間的牙牌撞在案角發出悶響。“去歲清丈田畝時,下官還上書說代金券會讓農戶荒廢耕作……”他直起身時,眼圈竟是紅的,“可如今北直隸的麥子,用新式犁耕的比舊式畝產多了兩斗啊!”
陳寒沒說話,只是將炭筆在硯臺上輕輕一磕。筆尖落下的碎屑在火光中打了個旋,像極了那些被他們忽視的、飄散在民間的生機。
窗外忽然傳來車輪碾過青石的聲響。鄭主事下意識扭頭,看見五城兵馬司押送的貨車上堆滿了遼東來的紫貂皮。那些皮毛在陽光下泛著貴氣的光澤,車轅上插著的“巾幗工坊”旗子卻皺巴巴的——顯然已經往返奔波了許多趟。
“鄭大人可知道,”陳寒突然開口,“松江徐家上月偷偷派人去遼東,想用現銀搶購這批紫貂?”他指尖輕輕點著桌面,“可遼東的獵戶們寧可要代金券——因為他們拿著券,轉頭就能在官辦的農具鋪子里換到最好的鐵犁。”
鄭主事手里的茶盞終于拿不穩了。溫涼的茶水潑在《洪武賬冊》上,正好浸濕了“歲入”二字。他想起自己三個月前在朝堂上梗著脖子說的那句“紙片豈能當飯吃”,此刻恨不能把舌頭咬下來。
“下官……下官……”他嘴唇哆嗦著,忽然從袖中掏出一封已經揉皺的奏章草稿。那是他準備彈劾陳寒“動搖國本”的折子,此刻在炭火映照下顯得如此可笑。“下官這就焚了它!”
“且慢。”陳寒按住他的手腕,力道不重卻不容抗拒。他抽過那封奏章,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輕輕展平。“留著吧,鄭大人。等秋稅收上來,您再對照著看看。”他嘴角噙著笑,眼神卻銳利如刀,“看看是您筆下的‘禍國紙片’管用,還是戶部庫房里那些發霉的舊賬本實在。”
值班房里靜得能聽見炭火炸裂的聲響。年輕書辦突然“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下官有罪!上月核驗松江賬目時,下官還偷偷在‘代金券耗用’項下多記了三成損耗……”他抬起頭時,臉上已經糊滿了眼淚鼻涕,“可那些‘損耗’的券,其實是被農戶拿去換了糧種!如今……如今地里的苗都躥到膝蓋高了!”
王郎中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抖著手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頭是半塊已經干硬的炊餅——那是他今早從街邊用代金券買的。老人斑駁的手指撫過餅上蓋的“九折”紅印,忽然老淚縱橫:“陳大人,下官那不成器的侄兒……就在您說的那個農具鋪子里當伙計。”他哽咽著,“那孩子前日托人捎信,說這個月工錢漲了五成……就因為買犁的人太多,東家給每個伙計都發了紅利……”
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幾個戴紅袖標的老婦推著改良垃圾車經過,車斗里分類碼放的廢紙在陽光下泛著青光——那都是印壞的代金券邊角料,如今被凈街司回收再造。
鄭主事突然覺得呼吸困難。他官袍下的中衣已經被冷汗浸透,三品孔雀補子黏在后背上,像只垂死的鳥。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曾在值房里摔碎茶盞,大罵代金券是“陳寒小兒糊弄圣上的把戲”;他曾在家書中叮囑族人“萬勿收那勞什子紙片”;他甚至偷偷讓管家把領到的農具券鎖進箱底,生怕沾了晦氣……
“下官……下官……”他喉頭滾動,忽然轉身對著皇宮方向重重跪下,“陛下!老臣……老臣糊涂啊!”花白的頭顱磕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ahref="https://u"target="_blank">https://u</a>。手機版:<ahref="https://u"target="_blank">https://u</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