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身緩步走向群臣時,他邊抬手虛扶,邊隨和笑道:“今夜闔宮同樂,公卿們不必拘禮,快快請起。”
明明是平緩的語調,可語氣里的疏朗與包容卻是真實不虛,聽在滿場諸公耳中,竟讓他們有種來者頗具胸襟之感。
大抵因是夜宴,今夜他穿著較為隨性,朱紅常服配通犀環玉帶,行走間步履雍容,既有身為統帥的疏放,又不失皇家貴胄的矜貴。
明知此人殺伐成性,可此刻聽其聲、觀其面,一時間竟也讓人難生惡感,亦很難將其與其所為聯系起來。
姬寅禮并未直接走向主座,反而先朝向左列上首位置,幾步過去,感慨而熟稔笑說,“林大人,你我許久未見了。”
內閣大學士林同炳驚見是朝他過來,驚異之余忙又趕緊見禮,卻被來人溫和有力的托起。
“林大人怎也如此多禮?”姬寅禮不贊同的輕責,看著對方滄桑的面容,一時間百感交集,“上次見時,你尚英姿勃發,而今再見,你卻已華發叢生。”
縱對其有再多芥蒂,這一刻的林同炳也被此話牽動了幾分傷懷。恍惚憶起往昔,猶似昨日。
“是啊,不知不覺,十載光陰已過。臣等都老了,殿下也長大了。”
姬寅禮握住對方的手,聲音溫煦,“可在寅禮心里,林大人卻亦如往昔,清正,磊落。猶記我當年離京之時,多少人避之不及,唯有周老首輔與林大人兩位不顧人言特來相送。臨別相送之恩,此生難忘。”
林同炳不由憶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寒夜,天子驕子一朝跌落神壇,滿身狼狽的被連夜驅趕出皇城。他猶記得當年那雙狼崽子一般的兇惡目光,冒著熒熒綠光,似要灼滅天地萬物,淬著恨毒的殺機。
每每想起那雙眸子,他都只覺驚怵非常。就算是如今,哪怕面前之人雍容華骨,哪怕那雙眸子如今真誠含笑,在直面時他依舊會心中莫名發緊。
大概剛才提及了周老大人,姬寅禮就關切的問了其近況。
林同炳定了神,斟酌片刻,選擇性回了句:“周首輔哀毀傷身過度,需靜養。”
姬寅禮嘆口氣,倒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幾多悵然。
“林大人再去周府探望時,千萬多加開解,讓老首輔切莫動氣,好生靜養。告訴他,國朝離不開柱國基石。”拍拍他的手,溫熱的掌心傳遞著溫度,“林大人也需多保重身體,國朝離不開柱國基石,但同樣也離不開社稷肱骨。”
良言一句三冬暖。面前之人,溫語煦言,隨和寬宥,他的殷殷囑咐推誠不飾,他的體恤垂念正心誠意。
林同炳自詡心如堅石,可這一刻的內心也到底生出幾分動容。片刻的恍惚間都似忘了,在皇都大開殺戒的那個他,將朝臣近乎逼近死絕胡同的那個他。
姬寅禮最后拍拍林同炳的手,方緩步走向主座,面向滿朝公卿雙手下壓示意。
“都坐,今夜與諸公共聚此間,是為慶賀,是以不必顧忌諸多虛禮。”他說話語調平緩,稍慢,低啞,帶著安定人心的力量。落座后,環顧滿朝公卿,又笑說,“本王初回京城,諸事生疏,還需仰仗諸公坐鎮,讓百廢待興的國朝重拾章法。”
滿朝公卿皆躬身道不敢,言道愿為國朝鞠躬盡瘁。
姬寅禮掌心下壓,再次溫言讓諸公快都落座。
示意侍從端來美酒,他端過后朝諸公遙遙舉杯。
“今日設宴,一為慶賀新君登極,二為犒賞諸公辛勞。再有其三,就是與諸君共敘情誼,愿此后歲月,得諸君共勉,共襄盛世!”
林同炳帶領滿朝公卿起身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