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到了第五日,她甚至打算只留出丫鬟們的吃飯錢,自己只靠著喝清水度過最后兩日,圖南知道了她的打算,說什么都不肯吃飯了。
一對十歲出頭的小主仆對坐著,面前只有一碟咸菜兩個小孩兒拳頭大小的饅頭,瞪著眼誰都不肯吃,最后變成了抱頭痛哭。
她阿娘一直留意著她院子里的消息,帶著人趕來看著兩只哭癟了臉的小花貓先笑了足有一刻。
笑完了,阿娘親自取了帕子來給她擦臉,又問她:
“如何,這下知道窮家難當了吧?”
“知道了。”沈時晴噘嘴,“我一定好好賺錢,跟娘一樣,絕不過窮日子。”
她娘失笑:“你娘我能過得自在是因為母家有錢,你以后縱然能賺了錢養活自己,也是因為家里金尊玉貴養了你,教了你本事,我馴馬的手段是從幾百匹馬里練出來的,你的文采畫功是當朝狀元教出來的。”
沈時晴吸了吸鼻子。
又聽她娘說:“如咱們娘兒倆這般幸運的女子,天下才有幾個?就像你姚姨母,她學識一般,家世平平,頭上公婆俱在,你楚伯父的那點俸祿又要供養老人,又要支應家里開銷,哪里能夠?兒子娶媳女兒出嫁,都是錢,她家只有一個老仆人,打水做飯這等活兒都要她自己做,身上的衣裳、睡覺的被子也得自己做,晚上還得摸黑織布,連燈油都舍不得。”
沈時晴擡起頭,聽見自己的阿娘說:
“你再看看楚伯父,滿京城都知道他勤儉,可他身上的衣裳可有損破?他與你爹一道喝酒喝茶,可有過囊中格外不堪的時候?”
還是小姑娘的沈時晴扁了扁嘴:
“娘是因為我說姚姨母窮酸才這般教我,我懂了。”
她娘摩挲著她的頭:
“小阿晴,楚濟源這個名字熠熠于朝野,因為他身后有個叫姚杜娟的女子,你要記住。”
沈時晴記住了。
她體諒了姚姨母的沉默和寡淡,對她和旁人別無二致,娘教她年節時候給親近人家備禮,她也學會了要給姚姨母少一些金銀擺件,多一些實在的布帛菜蔬和肉品。
她還假裝自己極喜歡楚伯父的字,每每姚姨母不肯收下節禮,她就會笑著說楚伯父給她做了字帖,就是極好的節禮了。
因為她手巧,真的能將楚伯父的字臨摹出八九分的像,姚姨母也有些信了,又讓楚伯父規規整整抄了字帖給她送來。
相處久了,就像是泉水洗透了石頭上的塵與土,沈時晴也從姚姨母寡淡平和的外表下品出了些許的斑斕。
姚姨母心善,明明自己都要做活計到半夜,還是為左右窮困的鄰居買藥。
姚姨母也有狡黠的時候,買肉的時候多得了幾根骨頭她也覺得歡喜,會寫在給阿娘的書信里,說:
“一斤瘦肉,二斤豬骨,得三日喜樂,四日回味,直教人五臟服帖。”
看著那封信,沈時晴覺得自己在看一幅畫,那副畫藏在層層云霧之后,畫上是一枝杜鵑。
她一點一點,看清了那花那畫的樣子。
“陛下?”
等了許久沒等到下文,高婉心輕輕喚了一聲。
沈時晴手指在紅柱上摳了下,又說道:
“胸懷丹心,內藏錦繡,扶貧憫弱,善必躬行……”
這些話并不像是誥封的圣旨,倒更像是一篇悼文,心中稍有疑慮,高婉心還是將陛下所說的一一寫下。
沈時晴擡腳往仙樓上走去,紅木所制的樓梯踏在上面連步聲都是沉沉的。
姚杜娟。
姚杜娟。
終于被她看清了本相的姚杜娟,在她成婚的那一日給她梳發,一下又一下。
“小阿晴。”
“姚姨母?”
鏡子里同時映著兩人的臉,沈時晴在笑,姚杜娟在看著沈時晴。
她說:“小阿晴,你今日出嫁,總不能一直強顏歡笑,想哭就哭吧。”
沈時晴怔愣:“姨母?”
“哭吧,成婚時候會哭的女子,才是身后還有家的。哭過了這一場,就是把淚也留在了自己的生養之地,從此才能忍了從前不能忍的委屈,做從前不能做的事。”
粗糙的手撫過她的頭,將她抱在了懷里。
沈時晴以為自己能忍住的,喪父之痛,母病之苦,來路之渺渺,前路之茫茫,她明明忍到了今日,她以為自己能一直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