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易》之所傳,為人所知的顯學,自前漢起,無非《京氏易》、《梁丘氏易》、《費氏易》。京氏易起于前漢大儒京房,師從大儒焦延壽,傳三弟子。這是‘今文《易》學’,與其他的‘今文經學’一樣,以天人感應為核心,擅長占卜、陰陽。并以天象災害解釋卦象,推衍人事。往上可以批判朝中皇帝,往下可以預測鄉間收成。”
“而若是以今古之說,看我《太平經》,那我等其實也是‘今文經學’。觀星占卜,與讖緯相連,論天心影響朝政,論民心干預民間。‘今文經學’諸多脈絡,可不僅僅滿足于先賢論述,也憑‘天人之說’,高居于皇帝的權威之上,想做的可就多了!”
“《梁丘氏易》傳自前漢梁丘賀,源自田何一脈,也是‘今文經學’。這一門同樣長于占驗,并且一度為顯學。但本朝以來,《費氏易》興起,逐漸通傳天下,這道統卻是‘古文經學’。這些‘古文經學’更重經文本義的理解,闡述字句間的義理、典章與制度,而與讖緯天象分割,也不再以天人批評皇帝。”
說到這,大賢良師張角頓了頓,神情很是肅穆的,注視著小弟子張承負,鄭重道。
“這‘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正統爭奪,就是這天下儒道文脈的生死之爭!其中的關鍵人物,就是已逝的大儒馬融,和還活著的大儒鄭玄。鄭玄其實既通古文經,又通今文經及讖緯之學。但最終他走的路子,卻是‘括囊大典,網羅眾家,刪裁繁誣,刊改漏失’,從而‘正本清源’,立出一個古文的標桿正解出來!”
“鄭玄注《費氏易》,《費氏易》興,而《京氏易》遂衰。他以古文經學,注《周禮》、《儀禮》和《禮記》,以《三禮》取代今文諸家。而古文經的《左氏傳》最終壓倒今文經的《公羊傳》和《谷梁傳》,既有大儒服虔的辯經論述,也有鄭玄的竭力相助!”
“對全天下的經學大儒來說,這文脈道統的爭奪,關系到一門的延續,最是兇險不過!《谷梁傳》衰落的早,在朝中并無出色的傳人。而今文經《公羊傳》本是顯學,大儒何休更是名震天下,是要傳道繼業的。然而,大儒服虔與鄭玄合作批駁《公羊傳》,前后六十條,歷經十多年,算是把《公羊傳》徹底貶斥。就在去年,大儒何休郁郁而終,這古文經的《左氏傳》,也就成了唯一的春秋顯學,也會成為朝廷選官的最高標桿!”
“像是博士盧植得以揚名天下,聲望卓著,就是承接了老師馬融的古文經《三禮》與《尚書》。而他以此授徒,日后傳下道統,自然也是古文經一脈!”
“啊?博士盧植?古文一脈?”
聽到這樣熟悉的名字,張承負渾身一震。他自然知曉這位“仁厚長者”一樣的名將,但從未想到,這位討伐黃巾起義、一直追著老師狠打的名將,竟然同樣是傳承“古文”道統的大儒!可他太平道傳承的《太平清領經》,卻是以讖緯、天象、占卜、天人為核心的“今文”!這種文脈道統的相爭,對底層的士卒可以放過,但對他們這樣繼承道統的弟子,必然是不死不休的!
想到這,張承負默然不語,又握了握腰間的精鐵短刀。而后,他面露苦笑,事關道統,恐怕對方也會是如此反應。
大賢良師張角看了張承負一眼,有些奇怪于這弟子突然生出的殺氣。他講完這大漢天下的意識形態、釋經話語權之爭,又捋了下短髯,回到眼前老友的枯骨,回到《易學》的傳承上。
“費氏易起于前漢費直,本是民間隱學。本朝初立后,陳元、鄭眾皆傳《費氏易》。其后馬融亦為其傳,融授鄭玄,玄作《易注》,至此大行于天下。這古文經的《費氏易》大興后,今文經的《京氏易》就衰落的不成樣子,幾乎沒了什么傳承。而文脈道統相爭,我這老友習了這《京氏易》后,既無朝中做官的余地,也就出來做了道人。”
“實際上,衰落的今文諸派隱入民間,也確實有不少入了道。這些今文諸派善占射,也觀天象,借天象論人心,與道經相融合.說來說去,儒道本是同源啊!而我這老友生前心心念念,又向我學習道經。他所求的,不過是再與古文經的《費氏易》傳人,辯經一場!眼下他既然身死道消,留下這未竟的遺憾”
大賢良師張角垂下眼睛,搖了搖頭。隨后,他默然思量許久,又想到自己的道消之日,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