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云覺得連空氣里那點草藥混合灰塵的氣味,都稀薄了許多。
白布人終于緩緩吐出一口郁氣,緊繃的肩膀稍稍塌下一線。
管家如蒙大赦,也直起腰,揩了揩額角的虛汗。
他朝馬淳投來歉然的眼神。
徐妙云這才走到馬淳身邊,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奇。
管家拱手賠禮,聲音透著沉沉的疲憊:“馬神醫,少夫人,莫怪,莫怪。這是我家少爺的……老毛病了。”
他看了一眼垂手立回原位的白布人,無奈嘆氣。
“見了但凡感覺不夠齊整、不夠潔凈的地方,他便如骨鯁在喉。定要親眼看著手下人掃灑干凈了,方寸才好稍安。每日在家中,從晨起睜眼,到深夜熄燈。這掃灑、擦拭,少說也需七八趟。府里粗使仆婦,專門伺候潔凈的就有六人。”
“出門更是難。”他目光掃過白布人纖塵不染的袍角,“一旦歸家,身上所著的無論外袍內衫,哪怕是襪履。哪怕在外只走了一兩步,也要立即換下。更換下來的衣物,必得滾水反復煮過,方能再用。若是出門時日稍長歸家,不僅要更換衣袍,更需沐浴清洗數次。便是老夫人探望歸家,也要如此。”
徐妙云聽得驚心動魄。
“這……”她輕輕吸了口氣,“豈非步步艱難,寸步難行?”
管家苦笑:“誰說不是。少爺苦不堪言,闔府上下也……”
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眼中祈盼地望向馬淳:“久聞神醫妙手,還望您救救我家少爺吧!如此活著,與畫地為牢何異!”
馬淳一直默然聽著,目光始終落在那個裹著白布的瘦削身影上。
此時方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請坐。”他伸手指向那張剛被擦得光亮的榆木診桌。
桌面立刻有仆人再次上前,飛快地用嶄新白綢重新擦拭一遍,確認再無一絲水漬塵埃,白布人這才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利刃邊緣。
待他在那圈椅中無比謹慎地坐定,坐姿緊繃,雙手交疊于膝上,指尖微蜷,透露出強自抑制的不安。
馬淳目光掠過他裹得密實的頭顱,“解開帽子,凈手。”
白布人身體驟然一僵。
管家忙上前,低語幾句,軟聲勸慰,才小心翼翼地替他將帽檐翻下。
露出的是一張年輕但毫無血色的臉。眼窩深陷,眼珠布滿緊張的血絲。嘴唇緊抿成一條失血的線。
一個仆役端來盛滿清水的銅盆,水溫溫熱,水中還漂浮著幾片新鮮綠葉,散發藥草清香。
另一個仆役,捧著一方雪白無瑕的細棉方巾,那人盯著那盆水,喉結上下滾動,似乎想逃避那盆水可能帶來的“污染”,但他最終顫抖地伸出手,指尖在觸及溫熱水面時猛地一縮,如此重復數次,才僵硬地將手沒入水中。
那動作不像洗手,倒像受刑,反反復復,如同要將皮膚搓掉一層。
終于,他抽回手,立刻有仆人用方巾擦干,指尖上仍有點濕意,他盯著指端,呼吸加重。
管家連忙又遞上一塊烘烤得干燥溫熱、散發著陽光氣味的嶄新細棉布。
那人接過布巾,如同對待稀世珍寶,一點點、一遍遍地將指端殘留的水汽吸干,直至確認徹底干燥無跡,才將那布巾丟開。
馬淳上前,伸出三指,搭在他瘦削的手腕寸關尺處。
指尖傳來的脈搏細促如游絲,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攥住。
仔細體察,脈象深處又透著微弱卻躁動的熱結之勢。
白布人竭力保持著安靜坐姿,但身體無可抑制地輕顫著。
尤其在馬淳的手離開他腕脈之后,他立刻抽回手,死死盯著剛才被指尖搭過的那片皮膚,仿佛那里已經沾染了什么看不見的穢物。
一個端著托盤的仆役如影隨形,迅速奉上溫熱的濕巾,濕巾中浸潤著清淡的草藥水,那人接過濕巾,發狠地擦拭剛剛診脈的那處皮肉,直擦得皮膚泛起刺目的紅痕。
徐妙云立在藥柜后,輕輕拉了下馬淳的袖口。
“夫君……他這……”她的聲音壓得極低,“當真是心病?”
馬淳神色沉靜如水,目光落在青年依舊焦慮擦拭手腕的動作上,“懼污穢若此,并非僅是心緒不寧。乃內腑陰陽失和,虛火內結。上擾心神,下灼腎精。”
青年擦拭手腕的動作頓住,愕然抬頭。
管家急問:“神醫!可有方子醫治?”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