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暗自嘆息,什么古人親近自然的詩意,都是后世書齋中人的一廂情愿。
對真正的古人而言,每一口生水,都是在與死神對賭。
“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紙上談兵的幻想!”馬淳的語氣帶著一絲少見的犀利,“莫說尋常溪水河水,便是山間清泉,又能有幾分真正干凈?”
“肉眼凡胎,如何能見水中隱藏的毒蟲幼蟲?更別說各種肉眼可見、足以要命的蠕蟲!”
他的手指點在桌面上,語氣篤定,“河水清澈?底下或許是密密麻麻的釘螺窩!水草搖弋?其間潛行著待機的尾蚴!山澗涼快?寒氣底下,說不定早被上游村落排污染過!”
小六和徐妙云都聽得后背生寒。
老漢更是深有感觸地點頭,“俺們江州老家,十里八鄉水邊村子,哪個村沒有幾個得了‘大肚子病’早早沒了的人?都是喝生水害的!打魚漢子也躲不過……”
老漢嘆息著。
小六恍然,“所以……古代書里寫的什么‘林溪清冽,掬飲如醴’……”
“多半是城里老爺詩興大發?或是運氣好,沒喝出病來?”馬淳笑道,“古人短壽,固然有傷風刀兵之故。但這類潛藏水中的疫病,不知索去了多少壯丁性命!毀了無數人家!”
他望著窗外小青村還算清澈的河水。
想起這身體原主父親早亡,恐怕也與這鄉土無處不在的水源威脅脫不開干系。
“防范之道……”馬淳收回目光,異常鄭重,“疫水之地,一切生水!必須煮沸!滾足三滾,方可入口!不接觸疫水!非下不可,務必穿膠皮水褲!”
膠皮水褲四字,老漢聽得一愣,隨即明白是更好的防護物,他羨慕卻不敢奢望。
“至于小六,”馬淳看向徒弟,“日后你若行醫出診疫區,不飲當地生水,只用自帶煮沸的水!與病患診脈后必須用燒酒搓洗雙手!”
“記住了?”
“記住了師傅!”小六大聲應道。
徐妙云輕聲問:“那我平日……”
“妙云,你更為緊要!”馬淳的語氣不容置疑,“家中有孕之人,一切入口之水,必是我親自燒沸!任何生冷之水,絕對禁止!切莫貪一時之爽快!記住,安全重于泰山!”
“嗯!”徐妙云重重點頭,心有余悸地又護住小腹。
此刻,診床上的鐵娃似乎安穩了些,鼾聲雖微弱,卻均勻了一些。
老漢坐在床邊,望著兒子蠟黃但已無痛楚神色的臉,渾濁的淚終于流了下來。
馬淳卻知道,這一片小小的吡喹酮雖能救命,但想要根除這片土地上盤桓千年的“水蠱”,無異于一場漫長艱巨的戰爭。
送瘟神。
他腦海中浮現那場后世的偉大防疫運動。
赤腳醫生踏遍千村,藥片送到每家每戶,千軍萬馬挖渠填塘,經過無數人的努力,終于斬斷了這條毒鏈。
那些壯舉……
即便穿越到了明朝,他內心翻涌著敬意。
“老伯,”馬淳的聲音帶著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鐵娃這幾日會排出死蟲死卵,糞便深埋后,務必要用大量生石灰覆蓋!消毒殺蟲!謹記!”
“等他能下地了……”馬淳的目光變得深邃,“帶他……換一片水域吧,那條生你養你的湖,也是啃噬你們的毒湖,若有可能離開水邊。”
老漢聽著,眼中是世代漁民的掙扎,最終化作一聲沉重嘆息。
馬淳不再多言,他低頭整理藥箱,心中感慨萬千。
那些幻想田園牧歌的……不過是浮在水面的泡沫,不知水下淤泥里沉埋著多少累累白骨。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