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門縫漏出黎明灰光時,木門板被拍得山響。
進來的是個佝僂漢子,背上伏著團小小的影子。
那孩子軟得沒骨頭似的貼著父親嶙峋的肩胛,枯草般的頭發遮了半邊青灰的臉。
漢子一開口,喉管里都是嘶啞:“馬、馬大夫……湖陽村的……求您救命!”
馬淳的手剛搭上孩子腕子,心就沉了底。
那脈象滑得像泥鰍鉆水,又飄忽得如同斷線風箏——是吊命的氣血在潰散。
他翻開孩子眼皮,底下濁黃一片,血絲蛛網般纏著眼白。
腹大如鼓,薄薄的肚皮繃得發亮,青紫血管蚯蚓般凸起。
漢子盯著馬淳臉色,嘴唇哆嗦起來,膝頭一軟就要往下跪:“娃……娃還有氣啊!您再瞧瞧……”
馬淳穩穩托住他胳膊:“幾時開始病的?”
“開春……那會兒只說肚子脹,沒力氣。想著過幾日就好……”漢子聲音抖著,“五天前……人就燒糊涂了……昨兒開始嘔血沫子……”
蜷在草席上的孩子忽然眼皮動了動。
那氣息微弱如游絲:“爹……”
“哎!爹在!”漢子撲到席邊,粗糙手掌裹住孩子冰涼的手指,“別怕,馬神醫有法子!”
孩子灰敗的嘴角竟扯開一點笑紋:“不疼了……真不疼了……”
他眼珠費力地轉了轉,找到跪在另一側的婦人,也是他娘:“娘……你莫哭……下輩子……我還給你當娃……”
孩子娘喉嚨里發出兩聲不成調的悶嚎,整個身子佝僂下去,額頭抵著冰涼的泥地。
馬淳起身,走到藥柜前。
手指掠過黃芪,當歸,最終停在最底層一匣烏沉沉的藥材上——那是備著吊命的野山參須末。
捏了一小撮,用溫水細細調開。
端著碗走回草席時,他腳下慢了半拍。
孩子那點微弱的起伏徹底平了。
頭歪向一側,臉上竟還凝著那點安撫爹娘的笑。
人世間的悲與苦,從此與這八九歲的娃無關了。
縱然見慣了生與死,看到一條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馬淳依舊做不到心如止水。
滿室死寂。
漢子的脊梁骨像被人猛地抽了,高大身子頹然塌下去。
他呆呆看著那張再無生息的小臉,想抬手摸摸,手臂卻重得抬不起來。
孩他娘當場哭暈過去。
日頭爬上醫館門楣時,外面傳來兩聲輕敲。
門沒關嚴實,一個穿粗布短褂、系著玄色腰帶的漢子探頭進來。
他面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目光輕輕在那張蒙著破布的草席上落了落,便垂下眼。聲音不高,沉甸甸的:“后營巷張記杠房的。看有……有要搭把手的地方沒?”
殯葬事業從業者,嘴里永遠都會對死者存有敬意。
他們見慣了生死,但比任何人都尊重死亡。
孩子爹猛地抬頭,布滿紅絲的眼睛茫然瞪著門口那人。
孩他娘伏在地上,肩背抽得厲害。
張記的伙計往前走了半步,踏進門坎,依舊垂著眼:“都是本分活計,鄉里鄉親的。”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啞了兩分,“送人走最后一程,是苦,可也叫個‘渡’字。”
漢子喉結劇烈滾動,嘴唇動了動,沒能發出聲。
伙計往醫館角落退了退,貼著墻根,盡量不占地方。
他搓了搓滿是老繭的手:“壽衣棺木,都有現成的。薄皮松木,榫卯打得嚴實,不招蟲。墳地……東城外野杏林坡那邊向陽,有塊熟地,清靜。”
他說得很慢,字字清晰。
孩子娘突然撐起身子,額頭沾著土灰,對他們躬身行禮,“……有勞。”
那伙計微微躬了躬身:“應該的。后半晌車來,不耽擱您二位。”
他悄然退了出去,臨走時輕輕帶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