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淳的手,還停留在那叫老李的漢子冰冷的手腕上。
脈搏已微弱到幾乎無法感知,散亂無根。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閱盡生死后的肅穆。“不行了。”
學徒們心頭一緊。
幾個工友像被雷劈中,年長那位猛地撲到榻邊,抓住老李冰涼的手搖晃,“老李!老李你醒醒!再看看!再看看娃……”
另一個年輕工友痛苦地捂住了臉,肩膀劇烈聳動,嗚咽聲從指縫里漏出。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小小醫館。
馬淳看向矮榻上那張迅速灰敗下去的面孔。
“他的家在哪兒?”馬淳開口。
哭泣的年輕工友猛地抬頭,紅腫的眼睛里有一絲困惑。
年長工友也愣住了,停住搖晃,哽咽著反問:“家……家?”
“嗯,”馬淳看著他,“地址。告訴我。”
“小…小李莊!”年長工友幾乎是本能地回答,“西頭倒數第三戶!門前有棵歪脖子棗樹的,就是他家!家里……家里有他癱在炕上的老娘,還有五個……”
“我知道,五個孩子。”馬淳替他接了下去。
他往前一步,靠近那張迅速失去生氣的臉。
俯下身,看向老李。
“老李。”
灰敗臉上,眼皮下的眼珠,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馬淳捕捉到了這細微的變化,繼續開口,“我治不好你。”
這話殘忍而直接。
但緊接著,馬淳道:“但我應承你一件事。”
“你的老娘,我會治好她,保她衣食無憂,壽終正寢。”
“你的五個孩子,我出錢供他們衣食溫飽,男娃送他們讀書識字,女娃教她們安身立命的手藝,直到他們都能獨當一面,不辱沒了你老李家的門楣。”
“你累了這一輩子,撐起了這一大家子的天,到站了。”
話到此處,馬淳微頓,聲音低里帶著敬意,“該歇歇了。”
“這一趟,你走完了,你是條漢子,真正的漢子。”
最后一個字落下。
矮榻上那枯槁的身軀,劇烈地抽搐了一下!
并非痛苦。
而是一種被人認可的歡喜。
他這一輩子都被人叫做死扛包的。
卻沒想到有朝一日,一個神醫會理解他。
他掙扎著要起身給馬淳一個敬意。
可是他明顯做不到,只能發出氣若游絲,模糊到幾乎聽不見的音節,“謝……”
聲若蚊蚋。
“謝……”
第二個“謝”字只發出半個音節,便徹底停息。
笑容凝固在他臉上。
那點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光芒,迅速黯淡、熄滅。
睜開的眼縫也徹底合攏。
連最后一絲微弱的呼吸,也徹底停止。
矮榻上的軀體重歸死寂。
只是臉上那凝固的笑意,與之前的掙扎痛苦形成刺目的對比。
他放心了!
也的確累了!
他該休息了!
這輩子,太苦了!
這一次終于能好好睡一覺!
“老李——!”
“李哥啊——!”
幾聲凄厲到變調的悲號撕裂出聲。
幾個剛才還強撐著的漢子,此刻如同繃斷的弓弦,失聲痛哭。
年長的工友死死攥著老李僵冷的手,淚水和鼻涕糊了滿臉,將額頭狠狠抵在冰冷的矮榻邊緣。
年輕工友跪倒在地,頭磕在冰冷磚地上,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壓抑不住的嚎啕。
另一個工友仰著頭,對著青灰色的屋頂發出野獸般的悲鳴。
粗礪的手或捶打著冰冷的磚地,或狠狠抓住自己的頭發。
那不是做戲。
那是生命逝去時最本真的悲痛。
是失去一個朝夕相處、扛著同一根纖繩的兄弟。
是看到一個真正用命去養家的漢子轟然倒下。
馬淳靜靜地站在矮榻前。
目光掃過這撕心裂肺的悲慟場面。
工友們那毫不掩飾、發自肺腑的痛楚,沒有半分虛假。
他移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矮榻上帶著解脫笑意逝去的老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