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淳站在矮榻前,輕輕拜了一拜。
矮榻上老李那張徹底失去生氣的臉,凝固著最后的笑意。
那笑容像刀子,戳在人心上,卻不見絲毫猙獰,唯有沉重到極點的疲憊,終于徹底卸下。
沒有驚懼,沒有嫌惡。
馬淳的目光只有滿滿的尊重。
這是一個用血肉、用骨髓、用最后一絲元陽支撐起全家天穹的漢子,最終被那重擔活活壓塌了脊梁。
他倒下時,有人替他接住了這份沉重。
這份擔當,值得他馬淳這一拜。
便在這時,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醫館本就安靜的內室,氣溫似乎又低了幾度。
張記杠房的人來了。
依舊是那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褂,束著玄色腰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邊。
他們像融入了角落里堆積的藥材影子,無聲無息,卻又無法被忽略。
生與死的渡口,他們是那沉默的擺渡人。
當先一人微微垂著眼,目光在老李那帶著解脫笑容的臉上輕輕一落,便垂得更低些。
沒有多余的神情,只有見過太多生離死別的的平靜。
掌柜的也在其中。
“國公爺,”掌柜的問道,“如何安排?”
馬淳沒回頭,依舊看著老李。
“最好的。”他的聲音平靜,“他是條漢子,真正的漢子。我送他走最后一程,體體面面。錢,我出。”
掌柜的抬起頭,看了馬淳挺拔的背影一眼。
“國公爺您是菩薩心腸。”他緩緩開口,“可這天下……如老李這般的漢子,何止千萬?救得了一個,救得了一地,救得了這泱泱眾生嗎?”
他像是在問馬淳,又像是在問這世道。
馬淳緩緩轉過身。
“看到了,就要救。”
“眼前的人尚且不救,談什么眾生?”
掌柜的沉默。
張記伙計們默契地無聲散開。
眾人不再說話。
他們取出早已備好的、漿洗得干凈的粗布。
動作輕柔而精準地包裹那已經冰冷僵硬的身軀。
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這是他們刻入骨子里的手藝,也是他們對生死最大的敬意。
最后掌柜的微微躬身,帶著伙計們抬起了擔架。
馬淳對小六和當值的幾個得力學徒頷首。
不需要言語,小六已明白師父心意。
“跟上。”
幾個工友紅腫著眼,也連忙跟上。
一行人走出了溫暖的醫館。
外面寒得刺骨。
張記的騾車等在門外,車板上鋪著厚厚一層干凈的稻草。
眾人合力,將那裹在白布中的身軀輕緩放上車板。
張記的伙計默不作聲地將草蓋好,坐上車轅。
鞭梢輕揚。
騾蹄踏在鋪滿雪的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噠、噠”聲。
一行人默默跟在車后。
沒有哭聲。
通往小李莊的土路白茫茫一片,辨不清道。
深一腳,淺一腳。
走了不知多久,夜幕降臨時,前方顯出幾戶散落的低矮土房輪廓,黑黢黢地戳在雪地里。
幾盞油燈昏黃的光,像風中殘燭。
村西頭第三戶。
門前那棵歪脖子棗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