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憶起在現代醫院看到的場景。
在冰冷的醫院走廊,在充斥著絕望氣息的急診室門口,他見過的無數張平凡到極易被忽略的面孔。
“他們起早貪黑,掙的是血汗錢,是力氣錢。
“汗珠子砸到地上能碎成八瓣。可即便如此拼命,也常常抵不過一場病,一場災,或是老天爺稍不如意的撥弄。
“日子依舊艱難,依舊在溫飽線上掙扎。”
馬淳的聲音愈發低沉,帶著敬意與悲憫:“你說他們沒用嗎?不。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才能,或許也說不出錦繡文章。
“但他們身上的那份責任,那份韌勁,那份‘天塌下來我先頂著’的骨氣……就足以稱一聲‘漢子’!是真正能扛事、能咬牙挺住的漢子!老李,就是這樣的漢子。”
學徒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靜靜地聽著。
馬淳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負手站了許久,任那初升的陽光落在肩頭。
晚間,回到燈燭通明的徐國公府,暖意撲面而來。
徐妙云正在燈下看著一卷書,見馬淳帶著一身寒氣回來,臉色是少見的沉重疲憊,忙起身迎他,親手替他解開披風。
“怎么臉色這樣不好?今日醫館太勞神?”她關切地問。
馬淳在溫暖的熏爐旁坐下,喝了幾口徐妙云遞上的熱茶,驅散了身上的寒氣,才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將這兩日發生在老李身上的一切,醫館里那無力回天的診治,自己臨別時的諾言,張記杠房伙計的沉默送行,以及后來學徒和小六去安葬、安置他家小的情形,包括那十歲大娃想來學醫的事,都細細地說與妻子聽。
他講得平實,沒有太多修飾,但字字句句都透著沉重和那份發自內心的觸動。
徐妙云一直靜靜聽著,沒有插話,只是偶爾遞過一盞新茶。
聽到動情處,她的眼睫微微顫動,握著茶杯的手指也下意識地收緊。
待馬淳說完,她放下茶杯,伸出手輕輕覆在馬淳放在膝頭的手背上。
“你做得對,夫君。”她的聲音溫柔而堅定,“應承下那份擔子,允那孩子來學醫,都極好。
“人命關天,醫者不能救尚屬天定,但能讓逝者有尊嚴地走,讓生者有尊嚴地活,已是莫大的慈悲。
“老李那樣的漢子,他最后的安心,必是看到妻兒老母有人托付。這份托付,我們擔得起,也該擔。”
馬淳反手握住妻子的手。
徐妙云的目光掃過屋內精致的陳設,溫暖的炭火,以及桌上溫熱的羹湯,最后落回馬淳臉上,眼中帶著深沉的感慨。
“聽夫君今日所言,看看這府中安樂……再想想那在風雪中掙扎著埋葬兒子、撐著病體熬日子的老婦人,想想那咬碎了牙也要守著五個小的婦道人家,還有那小小年紀就想出來承擔的大娃……”
她輕輕喟嘆一聲:“一席之地可避風雪,一餐熱飯可慰饑腸,兒女繞膝承歡,家人安康團圓……這些我們習以為常,覺得理應如此的平淡安穩,對老李家那樣的人來說,卻是耗盡氣力也未必能求到的奢望。”
她頓了一頓,看著馬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這世間疾苦如海,我們不過是僥幸登上了平穩的一葉小舟。
“夫君此舉,是在渡人。也讓我們更知眼前日子的可貴,當珍惜當下,感恩所得,更要時時存一份濟世之心。
“這安穩,得來不易,守之更難,須臾怠慢不得。”
燈下,夫妻二人相依而坐,十指緊扣。
無需再多言語,那些關于生死的沉重、關于貧窮的無奈、關于責任的堅守,最終都化作心照不宣的對“家”與“安穩”的珍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