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醫館剛開門,幾個學徒帶著一身寒氣回來了。
他們臉上還殘留著風霜與疲憊,但神情卻多了幾分沉靜。
為首的學徒撣了撣身上的塵土,走到正在整理藥材的馬淳面前,拱手道:“師父,老李哥的喪事辦妥了。”
馬淳手上動作沒停,只“嗯”了一聲。
那學徒接著說下去,“張記杠房的人很盡心。按您吩咐,選了上好的杉木棺,四寸板子,厚實,榫卯嚴絲合縫,刷了三道桐油三遍大漆,里子鋪了新的藍布,看著就體面。他們說這種木頭耐潮,在地底下也頂得住年頭。”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場面:“下葬在東城野杏林坡那塊熟地,真向陽,沒風。
“張記的伙計們從頭到尾利索得很,規矩也周全,挖坑、落棺、填土、壘墳頭、豎碑,一絲不亂。
“紙馬香燭,該有的全備齊了,放得恭敬。
“沒有虛抬價格,賬目清楚,都按規矩走,風風光光的。”
另一個學徒低聲補充:“老李哥躺在那棺里,雖是一身新做的靛青棉布壽衣,那臉上的笑還在似的……他家里人看著,心里頭總歸……好受一點罷。”
馬淳聽著,手里捻藥材的動作放緩了些。
那些杉木、桐油、大漆、藍布襯里的描述,都在他心里過了一遍。
張記這份“規矩”里的尊重,他懂。
“辛苦你們了。”他最終只說了這一句。
這時,小六也從外頭走了進來,臉色比前兩日松快了些。
“師父,”小六匯報道,“老李家都安置了。先墊了三個月的嚼谷錢糧,夠他們緩口氣。
“老太太的藥也按時送去了,六味地黃丸加了疏肝解郁的香附、川楝子,先吃著看看。
“五兄妹的新棉襖這兩天就請人做,不會凍著。”
小六猶豫了一下,才又道:“他家老大……就是十歲那個大娃子,這兩天跟在我后頭,支支吾吾的。
“昨兒收殮完回來,他扯著我袖子說……他不想在家吃閑飯,想跟他爹一樣干活,又說……想學本事。”
小六抬頭看馬淳:“他……他想來咱這兒,跟著學點東西。哪怕打雜,劈柴燒火都行。說……說不能光靠著咱的接濟,得學著立起來,替他爹照顧弟妹和奶奶。”
馬淳抬眼,目光越過小六,仿佛看到了那個在雪夜門口強撐著的單薄女人,和那個在屋里無聲流淚的老太太。
“讓他來。”馬淳沒有半點遲疑,“醫館不養閑人,但也歡迎肯學、肯吃苦的孩子。從明日開始,先跟在你后面,認藥斗子,學做雜事。告訴他,學醫不易,吃苦在前。”
“是!師父!”小六精神一振,臉上多了光彩。
馬淳站起身,慢慢踱到窗邊。
他看著外面灰撲撲的街道,行人匆匆,各自奔忙。
“這世間啊……”他話音里帶著沉甸甸的感慨,“有許多人,生來就沒有運道。沒有良田傍身,沒有家底鋪路。
“他們有的,只是一把力氣,一副要硬扛的骨頭。
“他們對上,想侍奉雙親盡孝道;對下,想拉扯兒女成人;對內,想讓結發妻子不受凍餒之苦。”
他頓了頓,眼前的景象似乎模糊了,又清晰起來。
不只是老李那張枯槁含笑的臉,還有許多模糊的影子重疊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