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徒心頭猛地一沉,幾步搶上前,看清了紙上那碩大刺目的抬頭——正是昨夜那書生所書的二字:“休書”。
“小夫人!這……這是怎地了?”學徒的聲音帶著驚慌失措。
“他人呢?”女子猛地抬起頭,聲音尖銳得變了調,“陳知節!陳知節!你去哪里了?!你個騙子……說什么想住一晚歇歇腳……說什么給我活路……你給我出來!”
她的聲音瀕臨崩潰,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
她像被火燎到一般,赤著雙腳就從床上跳下,甚至顧不上穿鞋,攥著那張宣告分離的紙,瘋了一樣沖出房門,一頭撲入門外冰冷的積雪之中!
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她卻渾然不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院外踉蹌奔去,凄厲的呼喊劃破了清晨冰冷的空氣:“知節——”
馬淳被這異常的聲音驚醒,披衣疾步而出時,周氏婉娘已踉蹌著撲出了醫館院門,像一頭失去幼崽的母獸,在冰冷的雪地里歇斯底里地呼喚著消失的丈夫。
馬淳眉頭緊鎖,目光掃過緊隨而來,滿臉惶急的值夜學徒。
“備馬!”馬淳沉聲下令。
馬很快備好。
順著那女子慌亂奔出的方向追尋而去。
小青村不大,通往大路只有一條主干道。
行至村外百步,官道旁有一條幾乎被積雪覆蓋,通往村外老林子的偏僻岔道。
幾行歪斜拖沓,深一腳淺一腳的腳印,一直延伸進那片枯槁的樹林深處。
林中新雪皚皚,寂寥無聲。
唯有幾行孤零零的腳印,一路歪斜拖沓地印向林子深處,然后在視線盡頭,驀然消失。
目光盡頭,一株枯死多年的歪脖子老榆樹下,樹干虬曲的陰影里,赫然懸著一個僵直的人形!
衣袍單薄,正是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衿!
脖子赫然套著一根同樣洗得發白的素色腰帶。
身體早已僵冷,臉上覆著一層薄薄的晶瑩雪粒,神情竟是出奇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終于解脫的疲憊舒展。
那雙曾經寫滿愁緒和痛苦的眼睛,安靜地闔上了。
“知節!不——!”隨后發足狂奔而至的周氏婉娘,看到這一幕人間慘狀,所有的恐懼都化為現實,發出一聲非人的,穿透云霄的慘嚎,眼前驟然一黑,身體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再無動靜。
學徒們手忙腳亂地將昏迷的女子和那懸在空中的冰冷身軀一同抬了回去。
雪,似乎又大了一些。
馬淳獨自佇立在那棵承載了生命終結的老榆樹下,久久地,無言地望著那懸在風雪中的年輕身影。
值夜學徒紅著眼眶遞上一物:“師……師父……這是昨夜……他讓我拿的筆墨……還有……在他妻子枕邊發現的……休書。”
馬淳接過那張寫滿字的黃紙。
他看得很慢。
看完后,他輕輕折起這張紙。
目光重新投向那個懸在風雪樹下的身影。
那清瘦書生選擇在此了斷,或許只因這林子夠深,能避開人煙,不讓旁人看見他上吊的狼藉模樣。
也不讓妻子……看見他最后失卻體面的樣子。
“讀書人……”
馬淳輕聲吐出三個字。
風雪嗚咽,似在回應。
讀書人,終歸要體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