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喘息片刻,喉結艱難地滾動,強提精神繼續下筆:
“……更念卿青春尚早,容顏如月下瓊瑛,皎潔未凋。
“若令汝固守空帷,孀居寂冷,與枯骨同眠,無益于逝者之靈,徒耗卿芳華之命,虛擲余生。
“此情此景,知節雖魂歸九泉之下,亦必痛徹心扉,難安枕席……”
他再次停頓,淚水毫無征兆地滑落,順著削瘦的顴骨墜下,“啪嗒”打在紙上,模糊了字跡,也模糊了視線。
他將筆挪向空白處,下筆仿佛千斤重:
“……故反復思量,百轉千回,痛定思痛。唯以一紙休書,援引古禮,體順人情,立意出妻。自此憑書為證,你我夫妻恩義兩分,天地為鑒。
“卿返本家,自此婚嫁自主,另覓良緣,與陳門上下再無關涉。
“寒舍所遺薄產,唯舊書兩箱,文房一套,破襖兩件……盡付卿收執變賣,聊抵青春流逝,莫論微薄……”
“……伏愿卿此去,得遇良人淑配,舉案齊眉,安享歲月靜好。
“粗茶淡飯,亦足慰平生;終身有托,再不經風霜凜冽,再不必憂饑寒交迫。
“此生所負卿深恩厚情,如山海之重,知節雖結草銜環,惟以來世為報……”
落款是“立書人:陳知節頓首泣血為書”。
他咬破食指,將鮮紅的血印清晰地按在名字旁。
看著血指印,他微微愣神,又添了兩行細小如蠅的字跡,字跡因悲痛而扭曲走形:
“婉娘……莫悲泣。此非卿過,乃我血脈命數定矣,徒呼奈何!唯盼卿……好生活著,平安順遂,長命百歲……”
“紙短情長,余生珍重。若念舊情,偶焚紙錢一縷,告我你安好,足矣。”
筆擱下時,動作極輕。
他長久地凝視妻子沉睡中猶帶憂戚的側臉。
須臾,他俯身,將墨跡微干與血印的休書,輕輕壓在妻子枕邊一角。
繼而用粗陶硯臺小心壓住,確保不會被不經意掀起的被子帶落,更不會被窗隙灌入的寒風吹走。
這是他最后能給予她的“保障”。
然后,他站起身,動作緩慢卻異常平穩。
推開那扇薄薄的,吱呀作響的柴門。
風雪如冰冷的利刃,瞬間撲打在臉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
他卻恍若未覺,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不要讓這寒風,凍著了妻子。
在將門關上的剎那,他最后看了眼妻子。
“別了!我的妻!愿來世再見!!”
值夜學徒縮在溫暖的門房內打著盹兒,恍惚間聽到細微動靜,探頭一看。
眼前晃過那病書生單薄的,洗得發白的青衿背影,他以為是做夢,囈語了一聲繼續趴在桌上。
翌日。
雪并未停歇,只是小了一些,天色依舊灰蒙蒙的。
值夜學徒記掛著那對夫婦,依慣例巡查各處,端著熱水走到那間小耳房門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門。
那個叫婉娘的女子已經坐起在床上。
她并非剛剛醒來,那身衣物齊整,頭發卻有些蓬亂。
她的頭低垂著,雙手死死攥著那張暗黃的紙張,纖細的肩膀劇烈抖動。
那張原本只是蒼白的面龐,此刻竟毫無一絲血色。
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如同斷線之珠,不斷砸落在她手中的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