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面孔帶來新氣象不假,但猛藥也需緩調。
他當然想過,驟然拔擢大量生手填補空缺,很可能適得其反。
“舅舅的意思是……不能操切?”
馬淳用潔凈白布擦拭著針尖,動作不疾不徐,透著一種醫者的沉穩。
“是根基不同。今日有江南籍官員串聯謀逆,明日焉知不會是兩廣、陜甘?地分南北,人心卻同。”
他抬眼,目光平靜,心底卻攪起波瀾。
“江南,自兩晉衣冠南渡,文脈滋養千年,沃土養人,士子輩出,這是天時地利。北方自前元以降,戰火連年,殘破凋零,寒門士子讀書進身本就艱難得多。久而久之,科舉取士,十之七八出于江南,自然而然。”
馬淳把擦凈的銀針逐一放回囊中,“人多了,心思自然聚攏。今日為抗淮西勛貴而抱團,明日為保薦升遷又當如何?
“后日為爭漕運鹽課稅銀的巨大利益,難道就不會再有新的‘同鄉之誼’?”
“今日鐵鏈鎖拿的這一千五百人,看似連根拔起,氣勢洶洶。可依那千年文脈積累的底蘊,新苗破土再生,又會耗多久?”
他輕輕搖頭,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透徹,“人如野草,殺是殺不完的。今日殺了這一片江南綠,明日冒頭的,依舊是江南綠。這根源不除,所謂的清洗,不過是剜去爛肉,那致病的腐毒還留在血脈骨髓里。”
朱標呼吸微微一窒。
那堆積如山的卷宗,那串長長的、被朱砂劃去名字的名單,那詔獄深處日夜不息的拷問與哀嚎……
耗費多少心血?
潑灑多少鮮血?
難道……
“不過是揚湯止沸?”朱標的聲音低沉下去。
馬淳沒有直接回答沸或不沸,語氣依舊平穩:“殿下現在最耗心血的,是選人、查案、殺人、填補窟窿。殺一批,選一批,周而復始。”
他略作停頓,語速放得更緩,“為何不能把這耗費在人事傾軋、生死相搏上的龐大心力,稍稍分出一些……去疏導那淤積千年的河道呢?”
“南優北劣,文才懸殊。這是痼疾。若朝廷取士,只憑一張紙、幾篇文,那優者愈優,劣者愈劣,南北鴻溝只會越來越寬。
“在朝堂上,同鄉、同年、同科、師生……盤根錯節,他們不擰成一股繩維護同出一地的龐大群體利益,難道要互相傾軋,做那散沙么?
“換做你是江南寒窗苦讀數十載才躍過龍門的士子,眼見得周圍盡是同鄉同窗,豈能不想:‘人多勢眾才安全?’”
朱標的臉色在燭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按壓著脹痛的太陽穴。
朝堂傾軋、派系林立,他何嘗不知?
淮西與江南的暗流,父皇的鐵腕清洗……歷歷在目。
可這盤根錯節的根源,竟在于那支撐了大明根基的科舉本身?
一股寒意比窗外的風雪更冷地竄上脊背。
他仿佛看到那厚厚的卷宗山后面,無數張面孔模糊不清,但他們都來自同一個方向,因共同的出身、共同的利益而聚合,像一片無形的、生命力極其頑強的叢林。
“如此積弊……難道就無解?”朱標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