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沒多久,李覺就醒了,把自己裹在被窩里,目光空洞的盯著房梁。
李承乾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李覺知道是父親進來了,小聲開口問:“阿耶,是你回來了嗎?”
聲音不像是剛睡醒的樣子,李承乾心頭一動,看樣子他離開顯德殿之后,李覺很快就醒了。
李承乾喊了宮人將蠟燭點上,坐到榻前:“醒了怎么不叫宮人掌燈?”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不想有人打擾。”
李承乾頓了一頓,在想著怎么開口,他要不要出去,把空間留給李覺?
“十分抱歉,阿耶不知道你醒了,更不知道你想一個人待著。我現在出去,就在外面,你什么時候想要我進來陪你了,我再進來,你看好不好?”
李覺湊了上去,小身子埋到父親懷里:“師傅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子女侍父母,當以孝為先,孝之要義在順,天下無不是之父母,只有忤逆的子女。阿耶給我道歉,這里是阿耶的寢殿,阿耶卻要將寢殿讓給我。阿耶所為,同師傅教給我的東西不太一樣。”
李承乾看著兒子稚嫩又認真的小臉,李覺有這個想法并不奇怪,從秦之后,儒家與時俱進做出了一系列改動,出于封建制度維護統治的需求,被改動過的儒家強調服從,子女服從父母,又將君放在父母的位置,將臣置于子的位置,子順父的內核服務于臣順君,自上而下行程一種加過同構的社會體系。這個社會體系之下,君不會錯,君若是錯了,那也是臣子之過,向下兼容,父母也沒有錯,父母若是有過,也是子女無德無能所致。
這不單單是兩種教育理念的差異,更是兩種社會制度和思想的沖擊,李承乾知道自己必須在二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否則于李覺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師傅教的沒有錯,那些東西的確是圣人之言。不過,圣人之言有很多,《孝經·圣治章》里有一句:天地之性人為貴。圣人在這句話里面,強調人的價值。所以,我必須先是人,才能做你的父親,你也必須先做了人,才能做我的兒子。這個道理,你可以明白嗎?”
李覺輕輕點頭,眸中仍是有疑惑。
李承乾輕輕一笑,繼續說:“既然我們都是先做人,才做父子,那就先用人的概念去看問題。《孟子·離婁章句下》說: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君子有大愛,兼濟蒼生。我不是君子,做不到對天下蒼生平等的愛,只能對我接觸的一部分人,給予我的尊重。外人尚且這般,何況你我還是父子,我愛你便要敬你,若連敬都做不到,那就空談這個‘愛’字。”
李覺眼眶濕潤,站起身抱著父親脖子,緊緊貼著父親面頰,哭著道:“我有全天下最好的阿耶。”
李承乾揉揉兒子后腦勺,輕聲寬慰:“真是個傻孩子。”
這兩天灌輸的東西有點兒多,小孩兒有些接受不了,教育果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不過,這一步總算是跨出來了了。
注:上面有段關于三綱的話,可能會引起某些歧義,在這里補充一個知識,三綱是《春秋繁露·基義第五十三》提出來的,原文很長,東漢班固注釋過后歸納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句話可以追溯到《儀禮》記曰: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君雖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雖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夫雖不賢,妻不可以不順。
前一段時間,一個電視劇熱播,崔氏老夫人說了一句通義有言:君為臣綱,君不正臣投他國;父為子綱,父不慈子奔他鄉;夫為妻綱,夫不正妻可改嫁。很多人就以為,儒家思想強調三綱是雙向奔赴的一種關系,我特地查了資料,這里的通義可能指的是《白虎通義》和《文史通義》,但兩本書注解的三綱,都是單向的,不是雙向的。
劇里的背景大致歸在兩晉到隋唐時期,只有這個時期,清河崔氏才上得了臺面,宋之后,已經什么清河崔,范陽盧的說法了,崔老夫人說的通義可以理解為劇里面私設。真正歷史上,崔老夫人那句話是明代之后出現的,能夠查到的最早文獻記錄是神魔小說《封神演義》和《清平山堂話本·張子房慕道記》,這兩本書都是明朝的。上過初中大概都了解過明清啟蒙思潮,明朝中期之后出現的早期民主思想,以李贄、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唐甄等人為代表,將傳統那種單向三綱,向雙向發展,從強調臣對君絕對服從,到強調君臣的相互責任。
比較客觀的說,儒家(秦漢之后的儒家)三綱一開始出現,就是強調下級對上級的絕對服從,大家可以自行分析,漢武帝是什么人,一個雄才偉略的君主,同時也是一個絕對專制的獨夫,如果被改造之后儒家思想講究君臣雙向,那就必須強調君主的責任,你要漢武帝對臣子負責任,他怎么可能采用你的思想,來什么罷黜百家,獨尊儒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