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
我不愿意回到那個孤島上,睜開眼睛是一片海,閉上眼睛,仍是一片海。
這個世道,一點一點吞噬著我,我變成了連我自己都憎惡的那類人,左手權力,右手算計,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項琰眼眶又紅了:“這是你后來,總悶悶不樂的原因嗎?”
“是!”
許盡歡長長嘆息一聲。
“我不想被這個世道所改變,可不知不覺中,這個世道還是改變了我。
我一開始甚至都沒有察覺,等察覺到的時候,我想回到原來,可原來在哪里?
我找不到,也回不去了。
項琰,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為我藏畫的那個房間,添上一幅畫了。
我已經畫不出來了!
世人都說,眼睛連著的是心,你的心是什么樣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樣的。
我爹是海盜,娘是妓女,我生下來,便是這世間最卑賤的人,可我的鬼眼,卻總能看到一些好東西。
而我現在穿著錦衣,喝著美酒,人模人樣,高高在上,卻只能看到齷齪。”
說到這里,他突然低下頭,雙目中有灼灼寒光。
“項琰,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項琰搖搖頭。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臉上有些猙獰:“因為從前這里是干凈的,是滿的,滿得能溢出來。
而現在這里是空的,再多的東西往里面填,它還是空的。
一個連心都是空的人,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行尸走肉般活著,其實比死更為可怕。
所以這些年,我活得張牙舞爪,肆意妄為,不過是想證明自己還活著。
而這些張牙舞爪和肆意妄為,又為今天的禍根,埋下了引子。
徐行一死,我沒了靠山,多少人想看我倒霉。
說到底,倭寇的事情,是因為我引出來了。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應該風平浪靜地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每個人都活得戰戰兢兢。
這世上并沒有一種死,叫作死得其所。
可我覺得,如果我站出來,我死了,事情就能就此了結,那么……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許……”
“噓——”
許盡歡第三次,止住了項琰的話。
“我還有最后一句話,你一定要聽我把話說完。
前面我就說過,人的可悲之處,就是不能決定自己的生,也不能決定自己的死,好像生死都由他來決定。”
他伸手,指指天上,然后,輕蔑一笑。
“這最后一回,我想自己決定。”
“你死了,那么我呢?”
項琰的淚,又落下來,“我一扭頭,發現身后空無一人,你讓我怎么活下去?”
“項琰,你有你自己。”
許盡歡眼神里有說不出的溫柔。
“你忘了,你已經是棵參天大樹了,你的根牢牢地扎在土里,枝繁葉茂,你身后不需要站著任何人。”
說著,他走到小幾前,拿起那把魯班六通鎖,放在項琰的手上。
淡淡的月光落在那把鎖上,六根木棍泛著喑啞的光澤。
他看她良久,突然伸出長臂,緩緩將她的頭攬進自己的懷中:“項琰,那五根木棍是我,第六根木棍是你。”
她從他的懷里抬起頭,“為什么?”
他低下頭,輕聲道:“我這樣一個破碎的人,一片一片又一片,唯有你,能讓我完整。”
他的聲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
“項琰,謝謝你,陪我走了這么久。”
說完,他伸出修長的兩根手指,捏住那第六根木棍,輕輕往外一抽。
剩下的五根木棍轟然倒塌。
倒塌聲中,一道聲音喊得撕心裂肺。
“許、盡、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