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鄭啟賢是真的無法理解,桓應為何要傳位崔峴。
面對鄭教諭的質問。
桓應沉默片刻,淡聲道:“因為這里是岳麓,而非你鄭家。”
‘為王朝續命數’這條路,想要走通,像是鄭家這樣的士族,就必須要鏟除掉!
所以,山長之位,注定不到鄭教諭身上。
鄭啟賢聞言臉皮狠狠抖了抖,他一甩濕漉漉的袖袍,寒聲道:“難為山長還記得,學生姓鄭!”
“您讓14歲稚子掌院,如何能令岳麓一眾師生信服?”
“身為岳麓首席教諭,又是鄭家子弟,學生鄭啟賢,須為岳麓數百學子之未來負責。”
“崔峴,不可做山長!”
鄭啟賢話音下,書院里的氣氛霎時緊繃。
數百師生驚慌看著這一幕,心跳如雷。
但,對于82歲的桓應來,這些都是場面。
鬧不起來的。
他靜靜看向渾身劍拔弩張,威脅意味十足的鄭啟賢,道:“岳麓首席教諭?從現在開始,你不是了。”
“自行歸家吧。”
嘩!
聽到這話,在場師生集體瞠目。
而后,無數道目光先后看向老山長身旁的少年郎,震驚到訥訥無言。
山長不顧無數老儒反對、甚至不惜逼走鄭教諭、冒著得罪鄭家的風險,也要傳位于此人。
這崔峴,究竟給山長灌了什么迷魂湯啊!
到了此時,眾人才真正意識到,崔峴在山長心目中的地位。
岳麓山長傳承一事,絕無商量的余地。
新任山長,只能是崔峴!
迎著無數道打量的目光,崔峴站在桓應身旁,沉眉斂目,不發一語。
鄭啟賢臉色倏然慘白,不可置信看向桓應,呼吸變得急促。
桓應居高臨下看向他。
老先生身材削瘦,渾身病態,好似風一吹就倒般孱弱。
可被這樣的目光盯著,鄭啟賢甚至連句狠話都不敢放。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眼眸中的屈辱不甘,憤恨對著桓應長鞠一躬。
而后當眾褪下教諭外袍,轉身消失于夜色深處。
岳麓書院首席教諭,就此被罷黜。
有學生想要替鄭教諭求情,卻被旁邊的同窗及時攔下。
等鄭教諭走了。
桓應拍了拍崔峴的手,虛弱自嘲道:“瞧,老夫還沒死呢,話便不好使嘍。”
這話,嚇得院內一眾師生神情惶然。
崔峴澀聲道:“老先生,莫要——”
桓應擺擺手,攙扶著崔峴往前走:“寬慰的話,無需多。”
“當年大禹鑿龍門,非為毀山,實乃請群山為江河讓路。”
“今以少年為楫,非輕耆老,實因新舟當渡新瀾。”
雨夜,路滑。
崔峴攙扶著桓應往前走,數百師生分作兩撥,從中讓出一條路。
老山長的話音還在繼續:“崔峴吶,你,便是老夫扔給沉疴儒學的一塊問路石。”
“投石問路,非為驚濤,但觀漣漪之所向。”
“這沉疴儒學,早該有人探探水深水淺。老夫且作個拋石人——看你這條新瀾,究竟能蕩出多遠的漣漪。”
到這里。
他轉身看向崔峴,輕笑道:“若他日有人問起今日之事,便……”
“有個老叟,在儒學長河里,擲了塊會發芽的石頭。"
崔峴神情動容。
他后退幾步,對著桓應長揖一禮,認真道:“承蒙桓公,以洪爐點雪,令頑石開光。”
“此身愿作石中火——不爭日月,但照寒夜,終見星火燎荒原。”
終見星火燎荒原。
好一個,終見星火燎荒原啊!
這孩子,終究是答應了他的請求,扛下了這副重擔。
桓應眼角淚意洶涌。
他顫巍巍伸出手,將崔峴攙扶起來,而后接過求真玉,親自系在其腰間。
瞧見這一幕,滿院師生哪里還有不懂得?
片刻沉默后。
數百岳麓學子、教諭對著桓應身旁,那年輕到過分的少年郎,齊齊躬身行揖禮:“山長。”
崔峴拱手回禮。
“老夫帶你,四處轉轉。”
桓應欣慰看著這一幕,拉著崔峴自數百師生中間穿梭而過,聲音悠悠浮動,不知是給崔峴的,還是給滿院師生的:
“儒門真味不在守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