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干笑一下:“不過,不過是謙虛……”后面兩個字氣弱得簡直聽不到。
陸允明從鼻孔哼笑:“哦?原來是謙虛,難怪不尊圣人之言的酒令行得那么順。”
程平抬眼偷偷看陸允明,他臉有點泛紅,嘴角微翹,眼睛里卻沒有笑意。這種情況,我要是撲到他大腿上哭訴“座主,我苦啊!”不知管不管用?
想到大腿,程平又往下掃一眼,這腿真長啊,大半用袍子遮著,露出穿黑色褲子的小腿和穿同色朝靴的腳,然后看看自己的小短腿……拒絕比較!
陸允明看她眼睛亂看,神情變幻,越發生起氣來:“圣人點你第五名,周刺史收你為弟子,本官讓你通過禮部試,這些都是讓你來端盤子當下仆的?”
程平還維持那個難受的姿勢,垂著眼小聲說:“總要過活的。”
“過活?夫子說的‘貧賤不能移’,你都學到狗肚子里去了?”陸允明怒道。
程平抿抿嘴,低下頭。
陸允明有些年沒生過這樣的氣了,說完了,也有些后悔,對著個門生,值不當的,看來養氣功夫還是不夠,便緩和了神色:“你免禮吧。”
明明陸侍郎口氣好了一些,程平卻總覺得這幾個字里仿佛塞滿了失望,還不如剛才生氣的時候呢。
程平撓撓頭,解釋道:“座主,這事是我想的不周全了。也實在是候吏部銓選,不知要候到什么時候,總要吃飯的,而且在酒肆做賬房,也是憑著手腦賺錢……”程平把“并不低人一等”咽了回去。
我跟一個士族出身的高官講“人人平等”講“職業無貴賤”,莫不是失心瘋了?
即便不是士族高官,只說士人們,也清高得很。其窮如杜甫,連不大清要的官都不愿做,說“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對,就是楊華那個官,恐怕也只有自己和楊華這種沒底蘊的才那么高興。所謂“君子固窮”,他們可以窮得吃了上頓沒下頓,但讓他們當跑堂的,那是寧可死也不會做的。
適才陸侍郎勸那位郎君不找伙計麻煩,并不是把伙計當平等的人同情,只是上位者們的不在意。
程平把剛才的話頭兒生硬地轉了一下,“不是誰都能‘一簞食一瓢飲’而‘不改其樂’的3。”
陸允明被她氣笑:“合著怪我用顏回的軌范要求你了?”
程平忙道“不敢”。
陸允明緩緩呼口氣,不愿再跟她嘮叨,但看她那德行,又有點可憐,便道:“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程平連忙道:“我每天搭鄰居的車來回,他這會子恐怕已經在酒肆門前等了。”
陸允明點點頭,“那你回吧。”
程平施禮,下了車,走向等著的趙二。
從掀著的車簾子可以看到那頭癩毛驢拉的柴車4,車上磊著鴿子籠和兔籠,籠子里還有十來只白色鴿子,兩對灰兔,程平坐在車幫橫木上,與籠中兔面面相覷,說不出的滑稽可憐。
陸允明突然覺得這場氣生得全無意義,跟這么個不靠譜的小子著急,真是……看來是最近朝中事少,閑得!
趙二又回頭看一眼陸允明的車,嘴里“嘖嘖”做聲,“程郎君,那牛車上的貴人是誰?怕是朝中大官吧?”
程平便說是以前認識的貴人,恰好遇到,敷衍了過去。
一路上,程平比平時寡語,她想起剛才陸允明失望的口氣,讓別人失望,實在不是一種愉快的體驗。
然而自己的身份,混官場注定沒前途,而且有危險,現在這樣,蠻好的。工資都快趕上九品小官了,又沒壓力,回頭攢了錢,像老師一樣,托庇在某個同年治下,買三間房、兩傾地、一頭牛,也當個蒙童先生,再接了阿姨來,若無戰亂,也算安安樂樂的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