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嚴密的律法,尚且有人要鉆個洞子出來,這種本來就有漏洞的,執行起來便成了漁網。
比如國家雖然規定只收“夏秋”兩季稅——這也是兩稅法這個名字的來源,但實際上各種雜稅很多,別的不說,過些天就要征收青苗稅。
程平是田舍漢出身,雖然沒干過什么農活,到底家里頂門立戶的“小郎君”當了好幾年,對地畝產量還是了解的。
以村子里中等人家計算,扣了這些稅,也就剩個口糧,還是粗糧為主那種。若有個天災人禍,恐怕就得賣地了,那就更不夠吃,最后只好當莊客或者流民——這還是齊州這樣田地肥沃的地方。
程平看的賬冊里的情況要比齊州嚴重得多,也難怪朝廷規定當年秋稅要十一月前交齊,而現在已經是第二年的二月中旬了,稅才收上來——還是在皇帝給了一些減免政策的基礎上。
程平想起前世讀過的白居易名作《觀刈麥》來,自己地里產的糧交稅,只能拾點田里掉的麥穗充饑,這樣的事很可能就在到處上演著。
“徐尚書從昨日便沒來戶部,不知怎么的了。”程平還沉浸在憂國憂民的思緒里,突然聽到孟員外郎說。
程平哪知道這個,便只搭個腔兒,不過是表達聽到了的意思。
“戶部尚書也實在難做。”孟季春搖搖頭,頗為感慨地說。
這個程平無比同意,國家養官員養軍隊修這個修那個,什么都要錢,而錢又實在是少——入不敷出,這個活沒法干。
但程平不過一個小小主事,琢磨也是瞎琢磨加白琢磨,還不如想想旬會怎么應對來得實在。
程平回家以后,點燈熬油地寫工作總結——如果這旬會只是例行公事,沒什么難過的,孟員外郎不會單拎出來提醒,再想起竇侍郎那干凈整潔得過分的廨房和冷冽嚴肅的眼神,程平不能不認真對待這件事。
如果是激進派,這會子該提出自己對稅制的看法和憂國憂民的態度了,但程平不是,她只是就事論事,列了列這幾天核算的幾冊賬本——這算工作成績,然后提出一條小建議——賬單用表格形式,并根據某縣的賬冊,設計了一張表。
話說現在的賬冊看起來實在是太費事了,各項冗雜在一起——不同項目冗雜,麥下面是米,米下面是豆,豆下面可能就是生絲;賬目陳述與數字冗雜,一眼看過去,如果沒點耐心,直接就想扔了。
若是表格,就清晰明了得多。
程平拿著自己設計的表,有些猶豫。沒對著大政方針指手畫腳,甚至連后世的復式記賬法都不敢提,只提這點形式上的改變,饒是這樣,程平也擔心會不會得罪人。
大家已經這么記賬記了幾朝幾世了,估計很多人都不愿意改變,而且表格形式,可能更容易顯露出一些問題來,這樣有些貓膩就不好做了——會不會仇恨拉得有點廣?這可跟把某縣賬冊上的錯誤挑出來不一樣。
程平膽小怕事地又另做了一份工作總結,前面不變,后面把提建議改成了表決心。
兩份都背熟了,到時候看情況用哪一個吧。
然后程平便見識了戶部旬會的“盛況”。
最先被落了臉是戶部司郎中,作為戶部“中層”里的頭一位,被竇侍郎問得啞口無言:“邢郎中上旬時便說嶺南道丁口統算的數目已經基本有了,如何今日還沒有做出詳報?”
邢郎中訥訥地說:“其中有兩州的數字與舊數相差甚大,只好又發回去重審了。”
“邢郎中在接到州縣報數文書的時候都沒看一眼嗎?”
誰跟你似的竟然能把舊例也都記住?但這話不能說,邢郎中只好請罪。
后面每個人都被挑出了疏漏,想來這已經是常事了,大家倒也沒有情緒激動的。
程平的頂頭上司孟季春被指責的是“度支的秋賬又算了一旬,這一旬一旬又一旬,何時能算利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