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閔州鹽井一樣,廖州鹽池除了掌握在官府手中的,便是租與有力之家的——這所謂“有力之家”,便是世家豪強。而廖州世家又不是閔州這樣偏遠山區小士族可比的。
安史之亂以后,朝廷對鹽政收緊,官府不但提高場稅,還利用民屯和軍屯控制了更大部分的鹽場,極大地擠壓了世家的鹽利空間。
鹽鐵厚利,不只是朝廷的經濟命脈,對各個家族也至關重要。對以后的鹽政,世家大族們怎會不關心?不過好消息是現在的戶部尚書是陸家五郎,雖各家族各有利益,互相也常掐一臉血,但與一個懂規則的談判總比與一個光腳的田舍漢談強。
程平等沾了是陸允明下屬的光,得以赴了幾次廖州大士族的宴。程平等土包子也算見識了何為鐘鳴鼎食世家風范。
程平覺得士族這個群體還真是矛盾,一方面表現得放誕灑脫,一方面精致到頭發絲;一方面占據著鹽池這些山河之利,一方面罵著“阿堵物”;一邊清談佛道,一邊謀著世家世祿……
當你接觸其中一員時,往往會被其高華氣度折服,但當把整個群體作為研究對象時,就可能皺眉頭了。
程平把目光放在上座的陸尚書身上。陸尚書錦衣華服、寬袍博帶,桃花眼微挑,眼中似有細碎星光,又舉動灑脫,雅懷有概,頗得魏晉風流。不只外貌,論能力、論資歷,陸尚書也無疑是當代士族子弟里最出色那個批次里的一員。
崔氏家主一生未出仕,以善相人著稱。他贊揚陸尚書“風姿絕佳”“真正嵇叔夜、王令公一流的人物”,又說他是“舊族年輕一輩第一人”,后來干脆直接扣上個“謝家寶樹”的高帽,把其與東晉名相謝玄相比。
而陸尚書也只是淡淡地表示謙虛。
這夸的好意思,這被夸的也好意思,讓程平對自己臉皮的厚度產生了深切的懷疑。
他們又賞琴。
“此曲莫非就是黃帝命伶倫所作之《清角》乎?”陸允明微皺眉笑問。
“誠之真知音人也!”崔家主笑道,“某查閱散軼古籍,歷時三載方才補訂完成,這是第一回人前演奏。”
“昔時黃帝奏琴,鳴鶴翱翔,鳳凰蔽日1。吾等何德何能,得聞此上古之音?”陸允明輕嘆。
程平覺得自己一定是那只牛……有那么玄嗎?又不由得想起前世去逛現代藝術館的經歷。聽人家講“畫面”“構圖”“筆觸”“色彩”“情感”“技法”,程平一臉蒙圈,這難道不就是個水波紋嗎?從那時候起,程平就知道自己與“藝術細菌”絕緣。現在聽陸尚書與其他人談音樂,更加深了這一認知。
話說近日程平不斷刷新對陸尚書的再認識。以往,因為陸尚書對自己不錯,又有并肩“作戰”的經歷,程平便總有種兩人是一個戰隊的錯覺。然而最近陸尚書的官威,還有現在的士族風范,提醒著程平,自己與這位座主之間大約有馬里亞納海溝那么深的距離。
席上不談公務,只談風花雪月。至于酒宴后陸尚書與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談公務的,就不是程平這種小吏能了解的了。
要說陸尚書是真上得廳堂,入得茅草房。上廳堂時,能端起酒杯品出這是“五年,貞觀的”2,聽得出上古名曲;下茅草房時,能坐在缺胳膊少腿的榻上,跟池戶說下半年的生計,問家里有幾個小郎君,娶新婦沒有。
跟著陸允明訪池戶,程平由衷感慨,什么叫業務過硬,這就是!
池戶這日子也確實苦,茅屋低矮得陸尚書這種都抬不起頭來,一家好幾口都住里間,外間做飯兼養家畜。走到一家,正是飯時,主人把菜羹捧給“貴人們”,程平就嘗到了這沒油沒鹽的菜糊糊。
沒油可以理解,本朝榨油技術確實不行,但怎么會沒鹽?
主人不好意思地道:“一斗鹽要一百多文呢……”
眾人都默然。
程平想起那句俗語:“賣油娘子水梳頭,賣肉兒郎啃骨頭。”誰能想到,采鹽的池戶竟然吃的是淡食!
各路暗訪的都返回了,該談的也都談了,在又一場大雪中,黜陟使一行離開廖州,返回長安。
這一路上,老天爺就沒怎么開臉,到長安時,天卻晴了。
看見陽光照耀的城墻,程平竟然有點返家的愉悅感,不由得笑話自己,這才在長安待了多久,就“且認他鄉作故鄉”了。3
回到長安,還有更令人欣喜的事等著她——當然不是秋稅開始了,而是周通來考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