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一柄繡的是雪野圖,遠山飛鳥,茅廬雪樹,兩個騎行者的背影,大片的留白,恢弘中略帶蒼涼,讓程平想起去年經過廖州拜訪江遠的情景。
程平又選了一柄繪有水鄉風光的——江南的禮物,當然得有點江南的水汽。
回去寫信時,程平也著重說這江南風光,氣候、習俗、衣食,一派的安寧祥和,又有點小趣味,從信紙上裁下來,就可以當游記看。政事卻只寥寥數語。
程平突然停住筆,又看了兩眼剛才寫的,然后笑一下,把它撕了。
上大學的時候,程平每三兩天往家里打個電話,嘰嘰呱呱地跟爹媽瞎聊,吃啥穿啥上課有什么樂子,但被人懟了、某科差點掛了這樣的事從來不說——所謂報喜不報憂。
但程平分析自己現在給陸允明寫信,當不屬于這種狀態,倒有點像更小的時候,考得好回去不說,憋著,專等拿了什么獎狀之類的給爹媽驚喜。
等陸尚書從別人嘴里聽說自己的“政績”或者看到那本詩集?程平“嗤”地笑了,輕聲道:“幼稚!”便給這件事做了了結,而不再往下挖自己這種心理更深層的原因。
程平再寫的信就“端正”多了,政事為主,只在最后促狹了兩句,讓這封信不那么像工作簡報。
程平托人帶信時,米南還能用扇子呢,到陸允明收到信時,長安已經下第二場雪了。
陸允明看著面前俊逸的小郎君笑道:“令尊安好?”
云翊笑道:“托尚書的福,家父安好。家父也念著尚書,讓小子替他問好。”
客套了幾句,云翊呈上自己的行卷,陸允明只先看了卷首一篇小賦,夸贊兩句,又問起之前縣試府試的情況。
聽說程平出的題目與錢糧治水有關,陸允明倒不奇怪,但聽說了程平的“政績”,又看到那本詩集時,陸允明就有點不知說什么好了。
“聽小郎君說得詳細,莫非與程縣令相熟?”陸允明笑問。
云翊笑道:“小子與程明府不過數面之緣,倒是家父對明府稱贊有加。”知道程平是陸允明的門生,云翊適當地表達了云家對程平的支持,也是向陸允明示好之意。
陸允明點頭,對其中的來龍去脈猜個八九不離十,程平八成是哄著世家大族出錢出力幫著修河認識的云朗,不由得在心里哼笑,還是這么巧言令色。
到云翊走了,看程平的書信時,陸允明就真的從鼻中哼笑出來,明明性子那般隨意,偏寫信寫拜帖時板著臉,裝成端方君子!這哪里是私信,分明是公函!他的目光掃在最后一段,才忍不住笑了。
信的末尾,程平到底說了幾句閑語,“……門生買此扇時,尚有暑熱;座主收此扇時,業已寒冬。門生想起家鄉一首打油詩,抄錄于此,博座主一笑:‘小扇有風,拿在手中。有人來借,等到立冬。立冬到了,扇子破了。’1”
陸允明輕聲笑道:“促狹!”又隨手拿起程平送的扇子,看到那幅雪景,不由得想起那日馬車里他賭氣的德行,還有回程時他說的“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
陸允明再次咀嚼這幾個字,突然鋪天蓋地的寂寥迎面而來,讓他恨不得再躲進馬車內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