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客名叫覃隆,當初高見和楊凌交涉的時候,在楊凌旁邊的那個如同毒蛇的人,就是他。
只是,現在的他不像是毒蛇。
覃隆,燕閣的刺客之一,出身遼北,算是和涼州比鄰,那個地方也比較荒涼,所以出身那個地方的凡人,都很具備北方的風格,粗野,廣大,豪爽。
不過僅限于下層。
因為上層的世家們,他們生活的環境其實大差不差,不管生活在哪個州,當地的風貌都不會對他們有什么影響,世家們也幾乎不會有什么差別。
不同的環境,能塑造不同的人,而世家們的實力過于強大,天地影響不了他們,所以他們互相影響,各自互通有無,再加上四處游學的公子哥們,讓他們幾乎在所有地方都差不多,更多的是會受到‘圈子’的影響。
世家子弟不受地域影響而活在同質化的上層圈子里。
但對于下層們就不一樣了。
下層的人,每日都和當地的環境掙扎,他們自然也就被天地塑造成了另一幅樣子,和天地差不多的樣子。
在遼北,昔日的燕地,那些在壟溝里刨食的男人,脊背早已被生活的擔子壓得佝僂,生命的輾輪,已經漸漸快把他們一身銅筋鐵骨輾成一堆血肉。
像凍土上被風刮彎的老樹。他們的手掌,攤開都看不出手的形狀,厚繭是犁鏵磨的,裂口是寒風割的,凍瘡是冰雪啃的,黑黢黢的紋路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泥垢。
那雙手,能徒手掰開凍得梆硬的土塊,能在刺骨的冰河里摸魚,也能抄起頂門的杠子,瞪著一雙被風雪熬紅的眼,跟闖進屯子的野狼、或是更兇惡的流匪拼命。
他們的力氣,不是練出來的,是天地用風霜雪雨、用饑餓和勞役,硬生生捶打、擠壓出來的。活著,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角力。他們的笑聲,粗嘎得像砂石摩擦,帶著濃重的土腥氣和燒刀子的辣勁兒,炸響在低矮的土屋里,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女人呢?遼北的女人,少有江南水鄉的柔媚。她們的臉膛被風吹得皴紅,手腳粗壯得賽過男人,膀大腰圓,是出了名的丑陋,幾乎沒聽說過那地兒出產過什么美人。
但是,在風雪天里,她們裹著厚厚的、打著補丁的棉襖,頂著風頭去井臺打水,冰水濺在衣襟上,瞬間凍成硬殼,走起路來嘩啦作響,像披著一身薄甲。她們在灶臺邊,在牲口棚里,在凍得開裂的田埂上,用身體和韌性,把貧瘠的日子一點點熬出點熱乎氣兒。
天地,用它的嚴寒、荒涼、貧瘠,像無形的模具,把生活其間的凡人,鍛打成這般模樣。
這荒涼的遼北大地,因著這些掙扎求存的身影,才有了煙火氣,有了人氣。
那些粗野的號子、醉醺醺的劃拳聲、嬰兒在寒夜里的啼哭、喪葬時撕心裂肺的嚎哭……所有這些聲音,所有掙扎的痕跡,所有為了活著而留下的印記,都深深地、一層又一層地涂抹在這片天地之間,它們不是風景,是烙印,是人與天地互相角力、互相依存、互相磨損又互相定義的證據。
天地如磨盤,碾磨著凡人的骨血;凡人如砂礫,也在無聲地磨損著這磨盤的棱角。
覃隆也是如此,他是個散修,只有一個師父,也是燕閣出身,所以從小也被這般磨礪,因此可以看得出,他和那些世家圈子的人不一樣。
作為燕閣的刺客,他身上那股子滲進骨子里的硬與冷,那股子荒原般的沉默與爆發前的死寂,便是在這樣的磨盤里,一圈一圈,生生磨出來的。
世家公子們游學的玉簫聲,傳不到這風雪的盡頭;他們談論的錦繡文章,暖不透這凍土的寒心。這里,只有人與天地的直接對話,用汗,用血,用命,用一代代粗糲的生命力,在荒涼里刻下卑微而堅韌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