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臣不敢。”
“臣就是臣,何須再強加一個‘舊’字?”
徐階老眼又濕潤了。
“太上皇圣明,人心中多有‘惡’的一面,而賢明的君主,都會幫助臣子遏制心中的‘惡’,太上皇便是如此,徐階庸俗卑鄙,幸逢明主才不至于墮落,留下這些許的名聲……”
“如今垂垂老矣,再回首過往,方知太上皇之不易,之良苦用心。楊一清,夏言,張孚敬……縱是嚴嵩,其實也堪稱忠臣、賢臣……”
“楊廷和不是嗎?”朱厚熜問。
徐階愕然,隨即欽然道:“太上皇虛懷若谷。”
朱厚熜欣然道:“徐閣老這些年的變化,著實不小啊。”
“不瞞太上皇,臣有如此感悟,其實也沒多久。”徐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怕太上皇笑話,當初海瑞去松江府時……臣都還執迷不悟呢。”
朱厚熜哈哈大笑:“昔年就屬你最是滑頭,如今倒是實誠的緊,一點也不像那個清流領袖的徐閣老了。”
徐階訕然一笑,不好意思的垂下頭。
“如此說來,你還要感謝海瑞呢。”
“是要感謝。不過,臣有如此感悟并非因海瑞。”
“哦?”朱厚熜詫然,“總不會因為李青吧?”
“圣明無過太上皇,確實因永青侯而起。”徐階緩緩道,“自永青侯去松江府找了臣,與臣說了一番話之后,臣才明白這些道理。”
“就只明白了這些道理?”
徐階一滯,遲疑道:“太上皇是指……?”
“有什么就說什么吧,你不是內閣首輔了,我也不再是皇帝,還有什么可忌諱的呢?”朱厚熜輕笑道,“我留你,就是想有個人能與我說說心里話。”
“如此,臣就斗膽了。”
“敞開了說。”
“滿朝官員不滿永青侯,可其實,滿朝官員卻都要感謝永青侯才是。”徐階說道,“因為永青侯的存在,讓墮落的成本無限拔高,因為永青侯的存在,讓墮落的收益無限壓低。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賬,官員是賢是奸,并不取決于官員本身,而取決于所處的環境……”
“同樣是和光同塵,若是這汪水渾濁,那么和光同塵便是貶義詞;若是這汪水清澈,那么和光同塵便是褒義詞。”
徐階怔然道:“如今回過頭想想,正是永青侯粉碎了官員彼此心中的猜疑,建立了信任基石,廟堂才得以不內耗……”
“當然,這其中離不開太上皇的英明引導……”
徐階苦笑自嘲道:“若非如此,徐階難保不會成為大奸似忠之人。”
“是啊……”
朱厚熜悠然一嘆,“何止是你,何止官員,若非李青的‘惡’,我們的惡定然會野蠻生長,一發不可收拾,可憐事至如今,諸多官員都還沒認識到這一點,即使少部分人認識到了這一點,也不愿承認。”
“臣以為,承不承認其實也不重要。”徐階猶豫了下,說,“大明已經離不開永青侯了,這是事實,君父離不開,臣子離不開,商紳也離不開……沒了永青侯,這道由信任鑄就的城墻,便會轟然倒塌……遙遠的將來,可能……百姓也離不開了。”
朱厚熜不置可否的笑笑,問道:“真要有那一日,你以為會如何?”
“臣……不知道。”
“不知道還是不敢說?”
徐階躊躇了下,實話實說:“可能……利大于弊吧。”
“難得……難得啊……”朱厚熜開懷道,“難得能從你口中聽到這么多真心之言,朕已經許久許久,沒聽過這么多真心話了。”
徐階悻悻道:“臣若還是當朝大學士,也不敢如此,若非太上皇胸襟寬廣,更不敢如此。”
頓了頓,“太上皇可要保重龍體!永青侯不在廟堂之上,您就成了這信任的堡壘。”
“可我已經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