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聲音傳進來的時候,吳公事嘴里正咬著幾根水芹。
水芹還在當季,掐得非常嫩,炒得也正是火候,脆嫩爽口,只要上下牙關一合,立刻能很清晰地聽到它那筆直莖桿發出的“咔嚓”斷開聲。
一咬斷,嫩莖里就在嘴里濺出清甜的汁液。
那汁液帶一點很輕微的水芹特有青澀味,混在香辣十足的肉片、油肥脂足的湯汁里,完美地互補了起來。
這樣好的菜,他吃的時候,其實是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但那“宋”、“小娘子”四個字,哪怕是分開的,也還是像帶了金剛鉆頭一樣,把他外頭罩著的那層“飯罩”給鉆破了。
吳公事幾下扒完碗里的飯菜,又給自己搶盛了一勺帶湯帶菜的小炒肉,馬上把那碗放下,囑咐左右人道:“我還沒吃完,你們可千萬別收我碗!”
說著就轉了個身,雖然沒有起身,眼睛卻看著從門外進來的那所謂“謝員外”。
來人自然是謝家糧鋪的謝護。
此時正是飯點,他進了門來,見得里頭人多,腳下一頓,才反應過來似的,又退了出去,就在門口等著。
而宋妙聽得驛卒傳話,正好出來,見到人在門外,微微一怔,出去相迎,叫了聲“謝員外”,又要把人往堂中引。
謝護擺了擺手,道:“只幾句話,就不進去多坐了,今次是來給小娘子賠個不是的。”
這話沒頭沒腦,宋妙聽得莫名,道:“何來賠不是的說法?”
謝護已是又道:“我晌午剛答應了小娘子要捐糧捐米,本也是一心想為鄉中出一份力,誰知方才得了消息,就是這么巧,我那城東的鋪子里接了一樁大生意,把存貨都賣了個空。”
“因收了人訂錢,又是正經買賣,不好推脫,就想著,應承小娘子的那些個糧米,能不能晚些時候再給?”
又道:“不是不認,只是晚些給——等新糧、新米到了,我再多捐一百石!”
宋妙一下子就聽出了其中的微妙。
謝家在滑州城中是當地有名的大糧商,誰人能一下子就把所有存貨都買空?
他甚至連個更好的理由都懶得再找。
這話說只夠去糊弄三歲小孩。
但宋妙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悅,只問道:“卻不曉得這個‘晚些’,是要晚到什么時候?”
那謝護道:“只要路一通,糧谷一到,我立時就叫他們安排——左右不會過了四月。”
他信誓旦旦地道:“挖河修渠是大事,小娘子放心,我不會賴賬的,但這渠也好、堤也罷,都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好的,還望稍等一等——好飯不怕晚嘛!”
宋妙簡直想笑。
道路通了,我還至于急著要你這百石糧食來儆猴市骨?
她直言道:“謝員外,我今日從好些嬸子口中聽了你家的善舉,州中造橋、修路、修渠,歷來多有出力,我雖在京中只擺個小攤,卻也算個生意人,自問做不到員外這般仁義。”
“我很敬佩員外行事,眼下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州中要修渠挖河,礙于道路不通,糧食難到,才找上門來,若是咱們鋪子里因為得了大買賣不方便,自然情理之中,決計無人做半點責怪,但要是別有內情,水事乃是岑通判直管,我也只好照直說明,由著人向上回稟了。”
謝護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心中忍不住暗罵了一聲娘。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那岑通判剛到任的時候,還想要燒三把火,然而跟錢孔目斗過幾回法,輸下陣來,火也滅了,蔫了不少。
但再如何,他畢竟是個通判,拿捏不了錢孔目,如若有心,難道還拿捏不了自己這樣一個商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