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豬的其余部位,豬頭價格更賤,但只要會做,卻又很有吃頭。
因它切分下來的部位極多,豬耳、豬臉、豬舌、豬頭皮,另又有豬腦、拱唇并那后頸肉,各有各的口感同味道。
馬嬸子的運氣甚好,她不但聲音大、中氣足,連嘴巴也生得比常人大,第一下入口的就是一把亂抓。
所謂一把亂抓,就是什么都有。
但即便什么都有,嘴里滋味也是有先后的。
咬第一下,她嘗到了豬臉肉。
豬臉乃是活肉,那豬貪吃,除卻吃,也沒旁的消遣,從早到晚,只要槽里有食,一刻也不會停,使得臉上的肉活動最多。
但畢竟是臉,只用活動,不用承力,故而這里的肉也被養得既豐腴,又飽滿。
肉過瘦則柴,過肥則膩,豬臉肉就是正正處于兩者之間,是為豬身上最最細嫩的部位之一,偏又還帶著嚼口,一只豬左右兩頰加起來,約莫也就只到六兩重,有會吃的人,甚至稱之為“黃金六兩”。
眼下這黃金六兩經過宋妙一鹵一泡,咬下去,肌理清晰,但又出奇的柔嫩,偏還帶著一點欲拒還迎的回彈,宛如被彈劾得滿頭是包的宰輔不得已借病告老,其實戀棧不去,眼巴巴的,一心還等著天子挽留。
此時馬嬸子的牙,終于做了一回天子,咬一口要留,再一口又不留,牙齒輕輕一壓,肉汁混著鹵汁——豬臉肉的肉汁尤其多,那鹵汁已然只做陪襯,靠著鹵香,襯得那肉香濃無比。
咬了兩下豬臉肉,下一口就嚼到了豬耳朵。
豬耳朵的脆骨帶一點很輕微的硌牙,肉是軟糯的,肥的地方因為帶著脂肪,還有些黏唇,脆骨同皮的位置卻是又爽脆,又彈牙,咸香不膩。
再嚼,又有豬舌緊密、扎實卻又很柔嫩,后頸雖粗些,卻最吸鹵汁,再有拱唇,勁勁的,脆脆的,最后和著極小一口豬腦,其中綿密軟糯,厚重甘甜,簡直難以言表。
偏偏這一切,間夾著胡蔥同小蔥的清辛,微辣口,又帶回甘,把那一點油膩全解,和著吸收擔負一切的外酥內軟面餅,帶著那面香味,在嘴里翻來又覆去。
兩只夾餅,成人是能吃到十分飽的。
馬嬸子嘴大,餅也嚼得快,也是餓了,也是過分好吃,嚼的時候簡直心無旁騖,吃一只,拿個粗瓷碗搭一碗井水,咕嘟咕嘟下去,又吃一只,再一碗水,手里就變得空蕩蕩了。
那水沁涼,帶著甜,一早上干活的一點困乏仿佛就順著這一口井水同著方才的餅夾肉一同進了肚子里,給那胃里頭酸水給消化掉。
她吃得快,屋子里卻有人吃得更快,咽完最后一口之后,那人有點發愣,左右看旁人還在吃,肚子雖飽,嘴巴卻餓,見得當中一盆子醋酸萵筍,拿了竹簽子去戳了一塊。
切成小指方段粗細的萵筍,被白醋同飴糖腌透了,吃進嘴里,先是極搶舌頭的酸,明亮亮的,隨后就是萵筍肉混著飴糖的甜,并后頭回味的一點茱萸辣,特別酸爽、開胃——可惜餅都吃完了,再開胃也無用,只好拿來解乏去饞。
酸腌萵筍肉嚼起來是特別響亮的“呱呱”聲,在嘴里帶著五酸三甜二辣的汁水翻天覆地,旁人聽來只是脆,自己聽著,卻同夏天池塘里的青蛙在耳朵邊不斷吵嚷。
馬嬸子聽著聽著,忍不住也跟著插了一竹簽子,跟著加入了“呱呱呱”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