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老父親真有放手之意?
李適之一時間把握不準,便試探性地說道:“父親,老家終究比不得京中繁華。若是父親想暫時離京,不妨去鑒湖那邊的別院暫住一段時日,這也方便子孫們盡孝。”
李道彥淡淡一笑,岔開話題道:“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韓公去世前的那些天,他在想什么?”
這個問題讓李適之陷入沉思。
李道彥繼續說道:“當年我和韓公一道去湖州為先帝接駕,途中他曾對我說,即便拼將一死也要扶保大齊江山。往后那些年,他言行如一矢志不移,即便手握京軍大權亦不曾有絲毫動搖。記得有一天,大約是建武六年夏天,我對他說莫要太過無私,多多少少要顧及一些家中晚輩。你可知道,韓公當時如何答復于我?”
李適之恭敬地說道:“請父親示下。”
李道彥滄桑的雙眼中飄起風雪,一字字道:“中原不復,何以為家?”
站在旁邊的少年李公緒心中一震。
李適之沉默不語。
李道彥輕輕嘆了一聲,繼而道:“韓公品格高潔,遠遠勝過我,畢竟我做不到他那個程度,心里終究無法割舍李家數百年的基業,無法對你們這些晚輩袖手不理。這十多年下來,我和他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韓家子弟清貧度日,李氏子弟飛黃騰達,可是到頭來,我們這兩個老頭子又殊途同歸。”
李適之對韓靈符的故事并不陌生,聞言點頭道:“韓老王爺稱得上完人。”
“完人……”
李道彥神情復雜,緩緩道:“韓忠杰比你更懂得隱忍,他一直等到韓公徹底無法理事才亮出爪牙,先前不過是暗中和今上有一些聯系。他在京城叛亂中和伱扮演著同樣的角色,但他比你藏得更深,而且手段更加精妙。”
李適之何其敏銳,只是稍稍一想就明白這段話的由來。
他望著老人睿智的目光,輕聲道:“我和他不同。”
“沒有什么不同。”
李道彥搖了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我和韓公看的是國家,你和韓忠杰看的是家國。”
李適之想要反駁,卻又覺得言辭在這一刻變得很無力。
李道彥繼續著先前那個話題,語氣中多了幾分自嘲:“所以我能夠體會韓公在最后時刻的心情,雖然我沒有去看他,沒有和他再多談幾句,但我能夠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你們沒有經歷過當年那個萬馬齊喑的時代,沒有面對過迫在眉睫的傾覆之憂,沒有體驗過什么叫做真正的絕望,自然也就無法感同身受。”
李適之靜靜地聽著。
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對于老父親這番話,他并非全盤反對,也有自己的思考,只不過很難確定他究竟想得有多深入。
片刻過后,李道彥忽地問道:“當初你極力反對北伐,如今你身為禮部尚書,雖說無法插手軍務,卻能影響到陛下的想法。我且問你,倘若陛下堅持推動北伐,你又會如何應對?”
李適之平靜地說道:“如果是大勢所趨,自然無人能夠阻擋。”
相較于他以前堅定反對的態度,這句話似乎有所轉變。
李道彥輕聲道:“也就是說,如果阻力很大,你不介意站在那些人一邊。”
兜兜轉轉,似乎又回到先前父子爭論的關鍵。
縱然老父親已經確定辭官,不再是大齊百官之首的宰相,李適之仍舊不敢大意,他沉靜地說道:“父親,自古以來便無人能夠從南至北成就大業。對于大齊來說,保住當前基業為首要任務,在這個基礎上才能圖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