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切莫多禮,快快平身。”
許太后明顯有些緊張和局促,又看向馮玨斥道:“還不快給李相賜座!”
“不必了。”
李道彥搖了搖頭,喟然道:“太后,老臣今日唐突入宮,只是有幾句話想說,還請允準。”
許太后連忙道:“李相但說無妨。”
李道彥不再看這位大齊最尊貴的婦人,他先是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陸沉,隨即轉身環視文武百官,緩緩道:“今日之亂局,諸位大人莫非毫無察覺?”
每一個被他注視的大臣都不由得悄然垂首。
“天子遇刺,朝堂震蕩,人心惶惶,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況,老朽亦不能過于苛責伱們,然而……”
李道彥微微一頓,神情復雜地說道:“若非陸沉足夠克制,大齊江山恐怕早已分崩離析。”
這一刻薛南亭面上浮現濃重的愧色,拱手道:“老相爺,下官愧對先帝信重,未能及時穩定局勢。”
“章憲,你素來剛直骨鯁,如今你身為左相,若是還能像以前那般強硬,或許局勢不至于此。當然,老朽知你心系大局頗多顧慮,一應決定并非出于私心,個中苦衷難以言表,不能完全怪你。”
李道彥放緩語氣,繼而話鋒一轉道:“不過若是說到私心,恐怕沒人比老朽更重。”
文武百官望著老人瘦削的身體,心里略感不解。
這個時候李適之就像局外人一般站在原地,幾乎沒人在意他的神情。
李道彥直白地說道:“過去十幾年里,坊間一直有人罵老朽是權相、奸相,雖然聽到類似的評價心里會不舒服,但老朽不得不承認,他們說的沒錯。”
御史大夫姚崇神情凝重地說道:“老相爺,此乃愚人誹謗之言,豈能當真?”
“公道自在人心,而非大儒之筆。”
李道彥輕輕吸了口氣,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道:“錦麟李氏傳承數百年,雖是江南望族,卻遠遠達不到一枝獨秀的地步。自從老朽蒙先帝賞識器重,拜相之后權柄大增,李家的確因此水漲船高,在短短十幾年的時間里,一躍成為江南世族之首,這皆是因為老朽的私心。直到四天之前,老朽還做著一個美夢,希望大齊國祚永固,錦麟李氏與國休戚。”
“老相爺……”
陸沉壓低聲音,面露不忍。
李道彥用眼神拒絕他的勸阻,繼續說道:“人皆有私心,老朽一直將此話奉為圭臬,直到四天前驟聞京城噩耗,老朽方知自己究竟犯下多大的錯誤。因為老朽的私心,險些讓大齊江山傾覆,億萬子民生靈涂炭,何其自私啊。”
文武百官怔怔地聽著,他們隱約聽出老人的言外之意,卻又覺得不敢置信。
“父親!”
李適之雙目泛紅,厲聲道:“錦麟李氏數百年基業,難道你要親手毀掉嗎?!”
李道彥轉身看著自己的長子,眼神中并無太多的憤怒和失望,只有難以用言語形容的蕭索。
他緩緩說道:“知足常樂的道理,為何你就是想不明白呢?”
“為何要知足常樂?為何不能順心如意?”
李適之近乎偏執地盯著老父親。
“因為……”
李道彥自嘲一笑,一字字道:“無德者失之,有德者居之。”
李適之不是不明白這句話的道理,但是此刻他顯然聽不進去。
李道彥忽地抬手指向丁會,看著李適之說道:“你以人間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可曾想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教了你那么多道理,你只記得爾虞我詐之術,卻忽略人心所向之道,焉能不敗?”
李適之臉色發白,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著。
李道彥喟然一嘆,不再看他,對那個五花大綁的女官說道:“老朽記得,你姓金名巧蘭?”
面對這個看起來毫無殺氣的老者,先前在所有人面前侃侃而談指控陸沉的金巧蘭忽地畏縮起來,老老實實地點頭。
李道彥問道:“當年是何人送你入宮?又是何人指使你刺駕弒君?”
聽到這番話,幾乎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那位高高在上的許太后更是心中一緊。
金巧蘭略顯遲疑,望著老人溫和的目光,她最終還是艱難地說道:“是……李尚書。”
李道彥又問道:“哪位李尚書?”
金巧蘭深呼吸兩次,稍稍抬高語調:“吏部尚書李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