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陳叔說得認真,耿煊便也認真應道:“好的陳叔,我會看著她的。”
耿煊知道,陳叔此刻說的話,沒有一點玩笑。
對這個世界的父母來說,一個最應該知道的常識,也是深深植入靈魂的恐懼,那就是在一切人多、熱鬧、嘈雜的環境中,千萬千萬看緊自己的孩子。
一轉眼不見,很可能就是永遠不見。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那種。
別說在康樂集這樣的所在,便是在彼此有著基本信任的里坊內部,這也是身為父母所必須謹記的。
……
清晨。
嬸子穿著一身干練的衣裳,一手拿著一頂寬檐遮陽帽,一手牽著噘嘴不說話的陳鈺,將她送進耿煊的院中,對門口的耿煊道:“煊哥兒,麻煩你了。”
耿煊笑道:“嬸子你放一萬個心,我保證,便是我丟了她都不會丟。”
嬸子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將遮陽帽戴在頭上,道:“那我去了。”
走了兩步,她忽又對耿煊道:
“你倆記得早點過來,今天人多,有點亂,薛家又沒個招呼的后生,時辰到了你倆自己過來就好。”
“好。”耿煊點頭。
然后,他帶著陳小鈺進屋。
最開始,她還有些“靦腆”,很快,她就讓耿煊見識到了四五歲的小丫頭到底能有多鬧心。
瞥向扔在房間一角的兩個大包裹,耿煊心道,今天看來是徹底廢了。
時近中午,耿煊起身從床頭取出一個沉甸甸,響叮當的袋子。
里面裝著他現在全部的身家,七百六十文銅錢。
看上去挺多,可若是換成銀子,連一兩都不到,也就七錢多一點。
之所以全部換成銅錢,只是因為看起來更有分量而已。
耿煊仔細數了一百文,便牽著陳小鈺往薛家走去。
按照坊中以往慣例,若有坊中人去世,無論關系遠近,每家每戶至少都要派一個代表參加。若非關系特別親近,隨禮百文即可入席。
有專門的人操持一切,控制收支,基本能讓大家享受一次豐盛宴席的同時,還不讓主家額外破費。
當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剩余。即便再吝色的人家,也不會靠這個發財。
這是此身前不久才親身經歷過的,現在,他也成了這個大型儀式參與者的一員。
悲傷是沒有的。
還沒走近,嘈雜一片的人聲,配合敲鑼打鼓的聲音,氣氛莫名歡快。
耿煊和陳小鈺算是來得晚的了,只看見沿著道路安排的一張張桌子上全都坐滿了人。
耿煊緊緊拉著陳小鈺的手,左右張望,想要尋找還沒被人坐滿的空位。
“耿家小子……”
一道漏風的聲音傳入耿煊耳中。
耿煊循聲看去,卻見一處隱蔽的樹蔭下擺著一張大圓桌,稀稀拉拉七八個老者很隨意的坐在那里。
和其他只能坐八人、露天擺著、烈日當空的方桌相比,這張隨便就可坐下十幾人,還專門安排在蔭涼有風處的大圓桌,簡直就是超級至尊席位。
就在耿煊打量之時,頭發稀疏、牙齒更加稀疏的老殺材沖著耿煊招手,“找位置啊?這來坐!這里有位置。”
耿煊也不扭捏,牽著陳小鈺就走了過去。
“柴爺。”耿煊喊道。
老殺材姓柴,沒毛病。
老頭點點頭,隨便在桌上抓了點干果蜜餞放到陳小鈺手里,就繼續聽其他人八卦扯淡。
從他們的閑聊中耿煊知道,薛駝子已經下葬了。
因為沒有子女,加上薛婆子傷心過度,身體又弱,昨夜耿煊等人走后不久就癱在了床上動彈不得,別說招呼張羅,她自己都要人照顧。
后半夜閑人散盡,除了院子里敲鑼打鼓沒有停,棺材停在屋里連個守靈人都沒有,今日出門上路,也沒個摔盆打幡的孝子賢孫。
其他人看著熱熱鬧鬧,可這桌老人聊起此事,都只覺凄冷慘淡。
一個老人搖頭嘆道:“我看那薛婆子也撐不了幾天,這薛家看來是要銷戶了。”
坊中若是有人家全部死絕,其生前痕跡很快就會被抹去,就連其房屋以及其他產業,坊里也會第一時間處理掉。
這看似無情,卻是所有人都認同的做法,總不能一直空置著吧?
若是如此,以這個世道對人命的吞噬效率,要不了幾十年,整個常平坊空置的住所會比活人的住所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