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斷隴
由不得劉禪不怒。
可以想像,此次北伐若是失敗,蜀中不知還要跳出多少公蜘帶路黨。
所謂兩朝冠劍恨譙周。
那些掌控了輿論,在私德上幾乎無可指責的大儒“譙周”們,劉禪太明白他們的能量。
一旦讓他們找到機會操弄是非,大肆散播投降主義、失敗主義思想,就連阿斗這個天子都信念崩塌。
更遑論那些“誰當縣長我不管,我只當縣長夫人”的巴蜀人望,兩川豪強?
于是乎才有了臣等正欲死戰,陛下何故先降的悲憤填膺無處訴,壯懷辜負。
而如今,他剛穿越就鬧了這么一出大新聞,給本就千瘡百孔的大漢又撕開一道口子。
“譙周”們嗅著鮮血一擁而上,蒼蠅一般附在大漢流血殘軀上,嘬嘬,營營地叫,居然還自詡是為民請命的不朽之音!
偏偏不論劉禪如何瞧這些蒼蠅不起,只要此次北伐以失敗告終,他們的嗡嗡便會蓋過一切,大漢統一戰線的難度直接就是地獄級。
未來也別說什么克復中原了,便是“六出祁山”的可能性大概都不復存在。
琬允相顧無對。
他們二人看著天子長大,又侍從天子近十載,今日卻是第一次見天子動了真怒,實在難免思緒紛亂,應對無及。
劉禪見二人再次不語,于是緩聲出言:
“二位卿不說朕也明白,彼輩既然敢說,必有所恃。
“所恃者,無非是法不責眾,丞相又不在,誰也不敢妄動他們分毫。
“又或者縱使丞相在,也會因為顧全大局而不去動他們。
“畢竟即使是當年先帝,也只能在盡取漢中后才對張裕動手。”
緩聲至此,劉禪陡然作色:
“可難不成朕也要盡取隴右再將他們治罪?!
“萬一取不得隴右呢?!
“朕是將他們斬盡殺絕?!
“還是效先帝舉那禍眾亂群,卻讖語應驗的周群為茂才故事,給這些蟲豸全部舉個茂才,封侯拜爵?!
“有用嗎?
“還能戰嗎?!
“怕是過不了多久,朕就要降下罪己詔,再肉袒牽羊,將朕璽綬符印拱手獻魏了吧?”
劉禪振袖而起,背過身去。
忽的,一面本就掛在寬大屏風上的地圖擋住他視線,毫無預謀地將他目光整個吞噬。
另一邊的琬允二人,則早已目瞪口張,盡皆震住。
這位從來平庸的天子,今日居然表現出了對亂群之讖所能導致最可怕后果的敏銳洞察。
這位從來怯懦的天子,方才怒而復安,安而復怒,至于說到肉袒獻魏這句驚世駭俗之語時,又已是再次收斂聲色,但無法盡藏的怒容,恍惚之間竟仍讓二人看到了些許先帝的影子。
即使先帝的形象隨著時間推移,在他們記憶中已有些模糊。
“這些狂生腐儒固然可恨,但陛下還當謹言慎行,不宜負氣道什么肉袒牽羊之語!”董允板容肅聲,對著天子背影執了一禮。
作為侍中,董允職責便是忠言諫爭,匡正君失,史謂獻納之任,允皆專之。
此時天子失言,他瞬間從驚疑中回歸,恢復了平日諫爭的姿態。
只是原本下意識便要厲聲脫口的“萬莫妄言”幾字,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語氣也溫和了許多。
劉禪駐足屏風前,不言不語。
掛在屏風上的地圖,長安二字赫然在目,與他似乎不過一手之距。
伸手去摸,卻摸不到。
攥拳收手,默然側身,目光透過十二玉旒死死釘在董允身上。
事實上,劉禪也察覺到了董允措辭語氣上的微妙變化。
這種克制與忠諫,讓劉禪確定了,他所處的并非“毆帝三拳”那個荒唐的時代,也確定了他選擇憤怒是有用的。
實際上,這位從一開始就在努力演戲的天子,不是沒想過表演什么不怒自威、君威難測的帝王模板,培養所謂天子的神秘性。
但,這是阿斗啊…
他還有什么神秘性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