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拿皇批注《君主論》時寫過的那么一句話來說:
一位君主如果不是一開始就表現出偉大崇高、英勇無畏的品質,后面再努力也于事無補。
劉禪雖不愿認同,但腦子里又確實沒有任何實例去支撐他不認同。
歷史上有哪位帝王由一開始的怯懦可欺不似人君,突然變成人人敬而畏之的明君圣主呢?
長期以來,滿朝文武對天子怯懦無能的印象早已形成,短時間內想要改觀絕無可能,不做出一番功業想要改觀更絕無可能。
而眼下群儒作亂,北伐之事又迫在眉睫,演什么天威難測、不怒自威的戲碼,在時間上不允許,在阿斗身上也顯得可笑。
倒不如憤怒。
倒不如發瘋。
倒不如拙劣的試探與強自鎮定后的突然崩潰。
這才是阿斗。
一道題有一道題的解法。
阿斗不是被架空的天子。
阿斗是主動架空自己的天子。
一旦這位天子發起瘋來,一意孤行去做件絕對政治正確的事,董允、蔣琬這些人又能如何呢?
他們攔不住的。
而在決定不繼續故作姿態掩飾憤怒前,劉禪便已經想清楚了:
不論當下這些禍眾亂群之說會導致多嚴重的后果,只要此次北伐能夠成功,全部都會沉寂下去。
至于昨日地震只砸碎先帝造像之事,假使他攜勝而歸,那就是先帝碎身成仁,替成都百姓擋了災。
在三人的沉默不語中,那位天子眼中復雜洶涌的情緒,似乎真的蔓延到了兩位大臣身上。
他們用同樣飽含著復雜情緒的目光,越過天子,落至地圖。
最后又穿透地圖上那似乎觸手可及卻不可及的長安二字,飄到了那個存在于傳說,存在于書簡,存在于想像,存在于長安舊人、往來客商或喜或悲的描摹,卻從來不存在于他們記憶里的神秘之地,神圣之地。
他們的眼眶,耳朵,脖梗,每一寸肉眼可見的肌膚,都不同程度地泛紅,他們的胡子微微顫動。
這種悲不自勝的外露,在他們身上早已極少出現。
上一次,是給丞相祖道送行。
再上一次,是先帝溘然崩逝。
不知是不是被阿斗記憶影響,抑或是被琬允二人情緒感染,又或是演技確實精湛,劉禪毫不廢力地擠出幾滴眼淚,哽著聲道:
“我夢到先帝了。”
琬允二人從遙遠縹緲的長安回到這間叫作宣室的宮殿,目光隨即也從地圖上的長安二字抽離,從屏風上的地圖抽離,最后越過天子肩頭,與天子目光相接。
“先帝跟我說,北伐將敗。”
“先帝跟我說,漢家將亡。”
整座宣室再次陷入沉寂。
“啪嗒”一下,順著天子下頜垂落的淚水在地上濺開。
琬允二人早已是如遭雷擊,至此刻又終于恍然大悟。
蔣琬率先向前一步,如同安慰一個做了噩夢的孩子一般勸慰起來:
“陛下,古語有云: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
“夢見自己飲酒作樂之人,天明后會遇到傷懷之事;
“而夢見傷懷之事者,天明后反而會意外享受田獵之樂。
“陛下今有不祥之夢,或許反而兆示國家將有喜事!
“且不說丞相出兵一月以來,捷報頻傳。
“便說昨日,丞相又來信報喜!
“因陛下龍體有恙,臣未來得及給陛下呈上。”
蔣琬說到這故意頓了頓,想看看天子做何反應。
然而出乎了他的意料,天子并沒有像往常收到丞相來信時那般,迫不及待地讓他轉呈或轉述,反而一副凜然之色。
他便只能繼續開口:
“信上說,南安、天水、安定三郡吏民聞知丞相舉兵而來,無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