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情形下,兩國交戰,大齊竟是十戰九敗,剩下的那一戰,也是死傷無數的慘勝。
徐玠眼看著金國一點點壯大,從最初的偶爾襲擾、打了就跑,到后來成建制的軍馬、大規模野戰。而遼北邊軍連連潰敗,不住向朝堂乞軍餉;可是,國庫每次下發的軍餉,到得他們手中時,已是百不存一。
余下的那九成九,皆以“漂沒”的名義,層層盤剝一空。
而那時,朝堂又在做什么呢?
他們在吵架。
只因鴻嘉帝欲立其亡母為太后,朝堂上下一片沸騰,百官奮勇進諫,痛罵者有之、勸誡者有之、指責者亦有之,據說,那些奏疏加起來,能把玉京城的地都給鋪滿。
直到鴻嘉九年,這場曠日持久的爭吵,才以文官集團的勝利而告終。
而那時,遼北地區的大片土地,已泰半被金國收入囊中。
徐玠在鴻嘉四年時離開了遼北。
他腿上中了金兵一箭,買賣也做不成了,便回到了中原。
在江南養了半年的傷,機緣巧合下,他結識了一對祖孫,并從那婦人手中,拿到了生母梅姨娘留下的部分遺物:
一些很奇怪的話本子,以及,厚厚的一本菜譜。
全都是徐玠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他試著請那婦人照著菜譜做了幾樣菜,竟是無比美味。
可惜的是,那婦人生了重病,很快便撒手人寰,臨終前,她將九歲的孫女托付給了徐玠。
那時的徐玠,已經跛了一足。
他厭倦了漫無目的的漂泊,便帶著那小姑娘并一大箱的書籍,重又回到了他最初落腳的那座小城,賃下舊居,拿出積蓄開了間鋪面兒,賣些雜貨,聊以度日。
讀書、聽雨、看湖,與小城各色人等打交道,順帶教那個小女孩做菜,飽一飽口腹之欲,這便是徐玠生活的全部。
每隔兩年,他便會出去一段日子,去大齊各處走一走。
金國的勢力逐漸擴大,而皇城中的君與臣,仍舊在無休無止地爭吵著,為一些與民生無關、于百姓無益、于江山社稷有害的所謂“體統正事”而喋喋不休。比如元光帝的廟號、皇后寶印的字數,甚至祥瑞身上的毛色究竟是白還是黃,他們也能吵上半年。
那時的徐玠,讀了很多書,亦走過很多路,已然能夠漸漸辨析出這所謂爭吵的真正面目。
黨爭。
朝堂百官劃分陣營,以南北兩大派輔以無數小派,互相爭權奪利。
這便爭吵的真相。
在官員們眼中,黨爭事大,國事次之,而舉凡國事,最后也必定會淪為黨爭的戰場。
這些國之棟梁們日復一日地爭斗著,大齊西部的天災、南部的**,以及東部諸多行省的動蕩,乃至于占據遼北、虎視眈眈的金國,他們根本不在意。
他們高高在上地認為,化外小族,連與大齊為敵的資格都沒有,即便彼時的遼北戰場已經開始把“斬首三員”列為大捷,即使諸軍中門閥之間的傾軋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他們亦仍舊不為所動。
徐玠于是發現,站在大齊頂端的這群肱骨重臣的嘴臉,與錙銖必較的街頭小販,其實毫無差別。
在他們眼中,沒有百姓、沒有江山,甚至,也沒有皇帝。
餓死幾十上百萬的百姓,也餓不著他;江山易主、社稷染血,那也是武將們沒打好仗,關他們甚事?
皇帝換誰當不是一樣?
鐵打的朝堂,流水的帝王。
只要能做好八股文、背好書,再找一個陣營,便算是能臣了,余生自可享尊榮、拿厚祿、澤及子孫。
大齊朝,已經爛到根兒了。
鴻嘉二十七年,鴻嘉帝駕崩,號神宗,太子踐祚,改年號為延康。
延康十五年,大齊,亡。
一個由異族統治的王朝,取代了它。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便連徐玠所在的那座經年無雪的小城,也難得地下了幾場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