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看不清對方形貌,他的視線,卻準確地停落在了那獄卒的臉上。
那獄卒低低地“哼”了一聲,仿佛是在笑,又仿佛不屑:“我說,你也別白費那個力氣了,還是好生看看這東西,看了這半天兒,你可瞧清楚了?”
湯正德張開口,喉嚨里陡然迸出“呼嚕”的濁重之聲,滿是血污的額角青筋突起,喘息了幾下,方嘶聲問:“你……你待如何?”
“你如何,我便如何。”獄卒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語聲方歇,他的手腕便再動了幾動,湯正德眼前一花,再凝神時,那截手指并金鎖已然不見。
“給你五息時間考慮。”獄卒道,退回到了陰影之中。
湯正德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坐姿,正面朝向那獄卒,被血污填滿了溝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最好快些做決定,我可沒多少時間。”獄卒的聲音很冷。
停了一息,忽爾又笑:“不妨告訴你說吧,你那個寶貝外室孫子可也沒多少時間了,有人正等在那左近呢,一旦我飛鴿傳書過去,那一家子就會葬身火海。”
他作勢看了看天,懶洋洋地欠伸了一下:“再半個時辰,這世上便沒那一家老小嘍……”
“和善堂的麻臉周正。”湯正德猛然打斷了他。
暗啞的聲線,自他的喉嚨深處發出,艱澀而低,聽來竟有幾分瘆人。
“哦?”那獄卒抱臂依在門邊,依舊懶洋洋地,仿佛對這個答案并無興趣。
湯正德的瞳孔再度縮緊,蒼雪般的白發輕輕顫抖著,天光投下,雪粒子落滿他的周身,破棉絮上已然洇滿濕冷的水漬。
他仿佛不曾察覺到那冰冷,只直直地目注那獄卒。
“周正是我的人,他的手上有你們想要的東西,你們只消與他說‘東市大老爺讓我來贖西胡同南里北街的四方八寶印’,他便會將東西予了你們,到時候……咳咳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將他的聲音撕裂。
他彎著腰、躬著背,每一聲咳嗽都帶動得全身顫抖,到最后幾乎咳得聲嘶力竭,仿佛要將心肝五臟皆咳出來。
“和善堂?”那獄卒喃喃自語,明顯像是沒大明白:“你這老兒可莫要誆我。你大兒子跑去和善堂,不過是虛晃一槍,怎么又……”
他忽地停住話聲。
數息后,低笑了起來。
“高明,高明,卻原來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湯老板果然好算計。”他似是極為贊許,語中有著毫不掩飾的佩服:“你若不親口說出來,我們只怕還要費些手段才能查到那地方去。”
他“呵呵”笑了兩聲,再度伸了個懶腰:“這卻也好,兩衛只怕也想不到,他們到處找的東西,其實根本不在遠處。”
自湯大老爺偷偷往和善堂跑了一趟,和善堂便第一時間入了兩衛之眼,而隨后他們便查出,那是國丈大人開的鋪子,湯正德此舉,不過是一招拙劣的移禍江東之計。
待查明此節,兩衛自然不會再往下細究,只會認為和善堂是被湯正德故意拋出來的幌子,實則毫無意義。
而湯正德要的,正是這個結果。
一個毫無意義的地方,誰還會再去多管?而他藏于彼處的東西,便也能夠堂而皇之地放在他人眼皮子底下。
所以,那獄卒才會說“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此乃計中之計,湯正德確實算得精明。
“再好的算計……又有……何用……”湯自德心灰意冷地道,旋即又是一陣咳嗽:“咳咳……你們……咳咳咳……拿著那四方印……再去找回……找回興德縣,自然會有人把你們要的東西給你們。”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嘶啞,抬起頭時,眼睛里早已布滿了血絲。
獄卒倚門抱臂,好整以暇看著他,沒說話。
“罷了……我已然都……都說了,咳咳……你們……你們……”一連串的咳嗽將湯正德的語聲再度截斷,他的呼吸變得困難,每一下喘息,喉頭都會傳來一陣刺痛。
“知道了,知道了,用不著你說,你那外室孫子自然能活下來的。”那獄卒終是開了口,語氣極為溫和。
然而,陰暗的刑房中,這話語顯然毫無安撫之意,反叫人毛骨悚然。
而后,他忽地話頭一轉,笑道:“不過,興德縣又是什么鬼地方?難道不該是池州府銅陵縣么?”
“哇”,這話音才一落地,湯正德便噴出了一口血。
那一刻,他眼睛里的光彩,終是完全黯淡了下去。
直到方才,他還在話里下了套兒,故意將銅陵說成了興德,就是在拭探對方是否在詐他。
可是,對方卻一語點破。
由此可知,那手指并金鎖絕非偽造,而是真的。
他埋下的最后一張底牌,到底被人給掘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