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口,涎水順著嘴角緩緩淌落,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如同熱鍋中即將化開的油脂,想要說清一個字,都變得無比艱難。
“先……先……”他的眼珠死魚般地向上翻著,一字未了,“咣當”一聲,歪倒在了幾上。
幾乎便在腦袋沾上竹幾的一瞬,他口中便發出了粗濁的鼾聲。
竟是睡著了。
道袍男子淡然垂眸,打量著伏案酣睡的方容季。
這一刻,他的神情與方才沒有分毫區別,便連唇角彎起的弧度,亦不曾偏離半分。
他探手取過茶壺,啟蓋視之。
壺中自有乾坤,以機括隔作兩重,第一重的藥茶已然涓滴不剩,底座那一重的清茶,也只夠斟上半盞。
“九影。”他喚了一聲,闔上壺蓋。
綿密的雨絲中,無聲無息地現出一道輕煙般的人影,中等身量、體態窈窕,現身后,便向上躬腰行禮。
“帶下去,做干凈些。”道袍男子朝昏睡的方容季點了點下頜。
九影叉手一禮,走上前幾步,輕輕巧巧提起方容季,退出廊外。
“且慢。”道袍男子倏然語道,旋即提起袍擺,踏下石階。
九影連忙迎上幾步,用很低的聲音道:“主子有何吩咐?”
“我替他整整衣裳。”道袍男子溫言道,抬手將方容季的衣領正了正,又將下翻起的袖擺撫平,神情專注、動作輕柔,眸光亦自溫和。
待整理已畢,他便自袖中掏出一方青帕,輕輕揩著手指,面上浮起一絲嘆惋。
“棄子,亦為子。子去,棋猶在。”他最后說道,忽然背過身去,似是再不忍見此情此景,只無力地揮了揮手。
九影應了個“是”,提著方容季,身影晃了兩晃,便消失在了連天雨幕之中。
…………………………
玉京城的秋天,在一場細雪中落了幕。
老天似是與人開了個玩笑,冷颼颼的殘秋過后,預想中的寒冬卻并未來臨。
雖是雨雪霏霏,晴光少見,然今年冬天卻比往年更暖一些,那些提前備下大批冬菜的主婦們直是叫苦不迭。
這天氣一暖,菜便凍不住了,眼瞧著便要爛壞,她們只得一邊罵著“賊老天”,一邊勒逼著家里的男人和孩子使勁兒地吃。
與突如其來的暖冬相比,京里接連發生的幾件大事,才更叫人彈眼落睛,那一種熱鬧,委實是別處沒有的。
而既有熱鬧可瞧,少不得大家伙兒便要聚在一起聊一聊、議一議。于是,那茶樓酒肆的生意竟是節節攀升,雖年關未至,那喧闐的氛圍、滿城躁動的架勢,卻也是不遑多讓了。
頭一樁熱鬧,便是國公府四爺與殷家大姑娘退婚。
說起來,退婚真不算什么大事,滿京里的貴人多了去,哪一年不鬧出幾樁退婚、悔婚這樣的事兒來?
只是,通常說來,這種事情皆是兩家悄悄議定的,再沒見過像國公府這般,把個退婚鬧得滿城皆知,竟還打起了官司,一等爵爺定國公狀告晉城案首胡秀才欺詐,那狀子一遞上去,京里便炸了。
官司在玉京府足審了半個月,過堂的有定國公、有胡秀才、還有這將軍、那大人的,陣仗堪稱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