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的路上,在那無數個不能成眠的子夜,他推演、他揣摩、他籌謀、他千百般地盤算,將局勢掰開揉碎地解析,最后得出的結論是:
勝算太低、前途無亮。
誠王真心覺得,自己這三百來斤的肉,架不住這么折騰。
可是吧,飯已經吃到了一半兒,若就這么撂下碗,他又有點不大甘心。
于是,很矛盾。
“王爺,您怎么了?”驀地,一個穿玄色長衫的中年文士轉過石徑,陡見誠王坐倒在地,頭發亂得像被人捶過一頓,著實嚇了一跳,忙上前來扶,又轉頭欲叫人。
“別叫人,本王無事。”誠王制止了他,手掌撐地、翻身而起,動作靈敏而又矯健,完全沒有一個三百斤胖子該有的笨拙。
那文士乃是誠王最為信重的幕僚,姓郭名陶,字子謙,打從誠王少年時起便常伴其左右,宜師宜友,二人情分非比尋常。
起身之后,誠王撣去衣袍上的浮灰,又掏出帕子來拭手,若無其事地問:“子謙匆匆而來,可是有事?”
郭陶微微躬身:“王爺,王世子并恒靜郡王皆在前堂相候,王妃已與他們說了半天話了。”
停了停,語聲漸低:“王妃哭得很傷心。”
誠王“唔”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將帕子折成平整的方塊,面上一派淡然:“本王知道了。”
郭陶遲疑片刻,向前踏出半步:“王爺,您與王世子并恒靜郡王分開已經十年有余,陛下讓您先行回府安置,未必不是存了讓王爺父子好生相見之意。”
提點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這是建昭帝的意愿,誠王必須遵從,否則,天子陛下很可能便會多想一些什么。
“本王省得。”誠王慢悠悠地說道,將帕子袖了,左右四顧,腳下卻是不動。
郭陶知他心情復雜,勸也無用,只得靜立一旁,不再出聲。
誠王去往封地時,其長子與次子皆留在了京城,便是如今的王世子與恒靜郡王。
這還是當年誠王主動提出來的。
彼時,建昭帝雖然未置可否,可是,當誠王留下二子離京之后,陛下便立時將二人安置進了早就備好的宮殿。
很顯然,對誠王以“質子”效忠的行為,他是認可且覺得有必要的。
這十余年間,誠王在封地又接連有了三個兒子,而王世子與恒靜郡王則居于皇城,如同隱形了一般地生活著。
出于某種因由,誠王很少給京里寫信,而王世子他們也不太可能主動往他那里通消息。于是,年來歲往、音信漸稀,到最后,也不過每年報一次平安罷了。
“跟著他們的都有誰?”出神了片刻后,誠王問道。
他問的自是跟著王世子與恒靜郡王的從屬。
當初離京時,他留下了些人手隨侍,此刻便是問他們的去向。
郭陶的回答只有簡短的五個字:“故人皆不在。”
誠王點了點頭,細小的眼睛里,擠出了一絲譏嘲。
他就知道會這樣兒。
他留給兩個兒子的人手,怎么可能還在?必須被圣天子鏟除掉才對。
這樣也好,也免得當真留下一兩個故人,他這里倒還要費心斟別。
“書帶著了么?”數息之后,誠王再度開了口,問的話卻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郭陶竟像是早有所料,不疾不徐自袖中取出一部頗厚的書,封皮上寫著《四海雜記》,雙手呈了過去。
誠王接過書,當著他的面兒翻開某頁,這里指指,又翻到另一頁,那里點點,全程一言不發。
待指點了一會兒后,他便將書又還給了郭陶。
郭陶亦是如法炮制,飛快地重復著翻書、指點這兩個動作,稍后便又將書再反還誠王。
如是者數。
這是郭陶想出來的密談之法。
京城乃是建昭帝的地盤,他們不得不萬分小心,話從口出皆是禍、筆談就更容易落把柄,而此法則以書中之字代筆,想說什么,便找出相應的字來,組成句子。
很簡單的辦法,卻很奏效。只要每次都換一本書,即便被人發現了他們在密談,也很難知道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于是,兩個人便這樣面無表情立在枯柳之下,你來我往地對著本書戳戳點點,如同兩具只有手能動的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