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恭認得他的臉。
在云上樓,尉遲恭曾親眼目睹他自猙獰的天殘魔劍之下,解了陽頂天之危。尉遲恭親眼見過他為阿呆口譯那謎樣的手語“殘語”,看過他二人聯手揭穿陽頂天的偽善假面,看過他倆面對陽頂天時一殺一救,看過安生如何救出阿呆……尉遲恭認得他!
或許有千百分之一的機會,公務繁忙的江南經略使大人不會記得那張臉……那張最終在“云上樓”震懾全場、昂揚風發的年輕面孔。但現在安生連一絲一毫的風險也不想冒,他盡量垂眸側首。
鑼鼓聲中,一名身穿烏紫章服、佩掛金紫魚袋的大官跨入院門,五縷長須迎風飄揚,挺準鳳目、清健如竹,正是總管江南一道的撫司大人尉遲恭。
數日前于無雙城中初見時,這位江南父母官只一襲儉樸青袍,書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卻是穿戴齊整,身上的公服色澤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質地厚實的錦紋團袍做成曲領大袖、繡金橫襕的形制;腰束御賜的翠毛細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帶,以彰顯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頭帶烏紗直腳幞頭,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樣是清瘦有禮、眸光溫潤的中年文士,此刻卻別有一番威儀。
只是尉遲恭尉遲大人不愛鋪張的習慣還是老樣,隨身只帶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門公人,算上山門外簡陋的雙抬便轎,至多六名隨從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異常耀眼,也不過就是一縣縣令的排場。
那壯年人迎上前去:“撫司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有失遠迎,尚祈大人見諒。”
“客氣了。”
尉遲恭也還禮,清朗一笑。“眼看劍門競鋒之期將近,若是耽擱了府里的準備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人推讓一番,把臂相偕狀甚親熱,并肩行入院中,尉遲恭忙著與壯年人說話,雙目不曾斜視,自也不會留意旁邊齊齊低首的下人們。
安生才剛松了口氣,忽見三管事的目光瞟了過來,下巴一抬,低聲道:“快跟上!警醒點!”
四人忙抬起那兩只大紅木箱,亦步亦趨地進得院里。
院中的建筑多是壘石成臺、上筑木構的古制。石臺高約四、五尺,比現今風行的二尺臺基還要高得多,用大塊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龜甲積,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尉遲恭與狀年人邊走邊聊,三管事領著四人遠遠跟著,隔著四名帶刀護衛,保持著無法聽清二人交頭接耳的距離。安生落在隊伍的最末尾,只盼尉遲恭別回頭,走著走著,隊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疊成龜甲狀的臺基,上頭的屋舍等全是木構,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著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遠,猶在滿園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筑的詭異結構。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立屋舍所組成,俯視如輪軸,每間屋舍僅有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環繞,仔細一想,才發現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廡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墻,竟無一面墻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用最復雜的九脊歇山式設計,重檐疊嶂、層層相因,最后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飾的斗拱一層疊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復精巧令人瞠目。
尉遲恭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這座‘十方院’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嘆前人的智慧何其高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
壯年人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座院最好之處,在于十間房不共一墻,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異常結實,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尉遲恭,一下將他從思古幽情拉回現實,捋須微笑,轉頭問:“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么?”
壯年人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里候著。”
十方院的十間長屋分別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來的第三間。
尉遲恭造訪敬事府的次數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十方院,對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點頭道:“大老板們日進斗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