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競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鎮東將軍之口,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動刀兵,這樣都不叫‘太平’。
安生皺眉:“將軍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樣?”
“很簡單。”
姑蘇城神態自若,從容道:“兵出北關,踏平異族,令南境諸封國繳出璽印,君王降為白身,去藩國、改郡縣,統歸朝廷管轄;西北道周閥撤除封號,交出兵權,道中大小官員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余各道,武林諸門派各自解散,狩刀繳劍,鹽鐵收歸國家專管專賣,平民百姓除了農具,不許持有或鑄造武器兵刃,違者不赦!
“到了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鎮將軍,須予以拔除,任內效忠朝廷者,使歸故里,做一田舍翁,驕悍不馴者,借其首腦一用,以儆效尤!兵權復歸皇帝陛下,四方無患,令大部分將士卸甲歸農,致力生產。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想也不想,一口氣說完。安生無比震撼,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姑蘇城鳳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沒能完成這些,你眼中所見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關屯重兵,筑冷公城,每年須耗用多少軍費?周閥盤據西北,歲歲無一兩白銀貢獻,反而向朝廷拿錢養兵?南境諸國,各懷異心,一朝生變,要犧牲多少軍隊才能弭平?”
“還有中原連年旱澇,百姓流離失所,想發民夫治水除弊,來個一勞永逸,你知道要毀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這事殺的人、造的孽,絲毫不遜開疆辟土,興兵打仗。”
“要杜絕這些憂患,沒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時甚至得用成千上萬人的性命,才能換來成果,你不愿殺人,那便什么也辦不成。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不會告訴你,太平盛世其實是用鮮血換來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這點永遠不會改變。”
安生被他的氣勢所懾,喃喃道:“太平終究是……以血換來的?”
姑蘇城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當年太祖自江南太平原起兵,帳下擁有兩名稀世智囊、人稱‘飛龍舞鳳”者,魏、諸葛而已,傳說一人出則安天下,龍鳳并至,直是百世難遇的契機,豈止安邦定國而已,當建立萬代不滅的圣王之國。”
“這兩個人打起仗來果然很厲害,出謀劃策,直如鬼神。以他倆之能,一旦欠缺流血殺人的覺悟,最終仍什么都不是,不但沒能建立什么百世萬代的圣國,本朝自肇建以來風雨飄搖,還未必強過了前朝。”
安生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太祖”乃指本朝開國皇帝軒轅天。軒轅天英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統天下的大業,但老百姓喜愛這位豪邁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皇帝”至于“飛龍”與“舞鳳”之號,今日卻是頭一回聽見。
姑蘇城說得極順口,一點也不覺得有什么,繼續說道:“魏忠賢自詡儒宗,以兵法、權謀輔佐太祖,立下大功,本該坐上‘開國第一功臣’的位置。然而他恨極了兵家、法家、縱橫家之術,稍見成果,便迫不及推動那套內圣外王之說,終于功虧一簣,被斗得垮臺,左遷江南,從此失去了能夠改變天下的力量。”
“而諸葛亮恰恰與相反。此人掌握大權后,鏟除異己、消滅政敵,無所不用其極,他雙手沾的鮮血也不少了,卻無一滴是為天下百姓,絕大部分都是為了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場會比魏忠賢更凄涼。魏忠賢的功業被他悉心抹去,連飛龍舞鳳的舊號也被諸葛亮大力禁絕,視之為寇仇。魏忠賢做不成開國第一元勛,至少留下清白名聲,諸葛亮什么都有了,于史冊上卻注定是一名‘權相’、甚至‘權奸’,后人只會看見他師心自用的嘴臉,千秋萬代,永志不忘。”
“在飛龍、舞鳳并肩運籌,劍帝、潛龍等英雄馳騁的年代,我不過是一介無知少年,風云際會,躬逢其盛罷了,然而回過神時,身邊周圍卻只剩下了我。他們一個個退出了戰場,卻沒能終結亂世。”
姑蘇城直勾勾地望著他,語聲雖淡,卻有一股千鈞蓋頂的壓力。
“我要做的,是這些人沒能做到,或來不及做的事,殺盡該殺、毀盡應毀,手染鮮血、肩負犧牲,然后……才能帶來真正的太平盛世。為此理想,我愿為此世之惡,這…便是我的惡道!”
大廳里一片死寂。安生聽得熱血澎湃,又不禁全身發涼,以姑蘇城的性格,“雙手染血”怕不是說說而已。他不愛錢、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執地相信自己相信的,這種駭人的狂熱有一度幾乎攫獲耿照,若非少年頑固地相信“濫殺無辜”是不對的,說不定會追隨姑蘇城之夢,供他驅策,只為一睹他口中所描繪的那個“太平盛世”
“為此我需要有用的人。只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陽頂天到哪里去。”不知過了多久,姑蘇城終于打破沉默,蒼白面上浮露的彤紅漸褪,昂揚的激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復成冷漠自負的鎮東將軍。
“在陽頂天再次出現以前,我要他辦的事,便得由你來做。如此,我可暫不問今日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