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靈蝶凝視片刻,想起他武藝、歷練均成長了許多,男兒本好顏面,自己雖與他親近,卻不好逼迫太甚,反教他自阻言路,遂將話題轉開。
“是了,姑蘇城發公文向主上要人,主上暴跳如雷。此番見你,有什么裁示?”
安生把醍醐樓之事簡略說了。花靈蝶聞言凜起:“主上要你繼續待在姑蘇城身邊?”
安生鮮少見她如此嚴肅,不覺微詫。“有什么不對么?”
花靈蝶沉吟不語,半晌搖頭,輕道:“就是想不出有什么不對,才覺不對。”見安生失笑,正色道:“你聽過主上的渾號么?最有名的那個。”
安生乖順點頭:“知道。都管叫“皇家敗子”。”這話平常不能隨便說,但花靈蝶是他最親近信任的人,幾乎不假思索便出了口。
花靈蝶淡淡一笑。
“若十五年前在京都,有誰敢說軒轅獨是敗子,恐怕要被人當呆子看。”
“十五年前,軒轅獨可是名滿京城的佳公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騎射武事固非其所長,但在學問上堪稱軒轅皇族第一人。若非為了避禍,他不用裝得這般呆傻。”此說雖謬,仔細一想,卻不難找到蛛絲馬跡:軒轅獨與今上名為叔侄,實則情若兄弟,如此深厚的情誼,便是當年在御書房侍讀時培養出來的。若軒轅獨不學無術,先帝豈能命他陪太子讀書習字?“避禍”一說是安生第二次聽她提起,被挑起了好奇心,脫口道:“姊姊,主上當年出京,避的到底是什么禍?”
花靈蝶淡然道:“自然是殺身之禍。”
安生聽得一愕。“誰……誰要殺他?”軒轅獨雖非太祖皇帝一系,但自小被軒轅天帶在身邊,軒轅地西進之初,猶是孩童的軒轅獨幾乎每役必與,甚得太祖喜愛。他在云上樓對秋蘭吹噓親與大戰云云,并非無的放矢。被時人以“東軍”呼之的軒轅大軍設營黃泥溝,軒轅天不顧帳下兩大智囊的勸阻,輕騎襲取盤龍關要塞,果然中計被圍,一人一騎、仗著絕世武功殺將出來,僅以身免。若非年方十五、勇冠三軍的幼弟軒轅寂率一支敢死隊接應,只怕神洲的歷史便要改寫:日后一統天下的太祖皇帝軒轅天出師未捷,為逞一時血氣,極其荒謬地死在西進途中的第一道關卡之前。
說書人愛極了這個有英雄、險關、千里突圍的精彩段子,對照后來軒轅寂恃寵而驕,三度造反失敗,被太祖皇帝罰至擎天山擎天劍門看守歷代帝陵的戲劇性變化,更是令人熱血沸騰,不勝欷噓。說部中以軒轅寂當年曾奮不顧身營救太祖,一命換一命,可抵一死;天下未平,是他扯下黃旗,簇擁著軒轅天坐上龍椅,“功在從龍”,亦抵一死;“一母所生、同衾共乳”,兄弟情深,又抵一死。
是故這位年紀輕輕便以武名威震天下的冠軍侯三度造反,又三度被太祖弭平,猶能不死,成了終生被軟禁在擎天山后峰的“帝陵祀者”,此樣的說法自是牽強附會,其中謬處近乎胡扯。軒轅寂生母乃獨孤孔明小妾,怕比獨孤孔明那英武過人、早早便嶄露頭角的長子軒轅天還小著幾歲。軒轅天、軒轅寂兄弟相差十五有余,豈能是一母所生?至于在燒毀的白玉京外,策動將士擁立軒轅天的主謀,一般咸信是魏、諸葛兩大智囊,以及軒轅天最信任的二弟軒轅地,也就是后來功封永安王的太宗德仁皇帝。盡管深受說書人喜愛,實際上盤龍關一役是東軍初期的重大挫敗。在段天涯的“北軍”尚未來投、后來名將輩出的武裝流民集團“中興軍”還在央土四處流竄的當時,盤龍關失利幾乎動搖了東軍根本。
軒轅獨所在的黃泥溝大營雖非前線,也決計不是可以太平歌舞的后方。他少年隨太祖皇帝披甲上陣,太宗時又至東宮侍讀;元配夫人諸葛氏乃諸葛亮的親侄女,岳丈諸葛瑾官拜吏部尚書,三位大舅子不是留任京官,便是出鎮大州……遍數太宗一朝,沒有比諸葛氏一族更龐大的官僚集團,其勢力盤根錯節,遍及京城內外,說句“只手遮天”亦不為過。如此背景,還有誰敢殺他?誰又能逼得他拋棄身家倉皇出京,名為赴任,實則亡命江南?宮廷秘辛、皇室恩怨、朝野政爭……這些對安生來說都太過遙遠,跟多數的百姓一樣,他是從說書戲文里認識這些名字的,無法一眼看穿隱于傳奇后的事實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