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軒轅獨的遭遇委實太過，以致答案的選項少得可憐，幾乎是呼之欲出。連幾能“只手遮天”的諸葛氏都保不住軒轅獨，要殺他的，恐怕也就只有“天”了。
花靈蝶與他心意相通，見安生猛然抬頭，面露贊許：“很好。你這趟下山不只習得絕世武功，心思也變周密啦。你想的沒錯：要殺主上的人，便是先帝。”
誰想殺并不難猜，難的是緣何要殺？莫非軒轅獨與那軒轅寂一般，也曾露出覬覦大位的不臣之心？“倘若如此，事情倒也好辦。先帝不比太祖皇帝……不，該說是太祖皇帝的胸襟寬廣得不似人，古往今來，有哪個皇帝能容忍同一個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三度造反？便是血脈相連的手足兄弟，也未免太縱容了。”
花靈蝶搖頭嘆息：“主上當年若有一絲反跡，早被殺了，不用大費周章，玩什么明升暗貶、千里追殺的手段。”
安生越聽越胡涂。“沒能殺，便是不該殺。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殺？”
花靈蝶笑而不答，拉起薄被圍住身子，掠了掠發：“軒轅王朝前身，是世代鎮守江南的軒轅氏一族。他們發跡于司馬朝，掌管東境門戶百余年，勢力龐大，人稱“軒轅閥”，與西北周閥并稱神洲兩大武家，果然經歷了異族入侵、王權崩潰、群雄混戰等重重考驗后，最后有資格問鼎天下的，也便是這兩家。若非人丁旺盛，豈有這般榮景？
“但你看今日，天下五道之間，有哪一國哪一方的名侯高爵姓軒轅？有哪一道哪一郡的大吏姓軒轅？京華九門之內，有哪位風雅騷人、養士公子姓軒轅？”
安生一怔，想起除了主上軒轅獨、被禁在擎天山思過的“帝陵祀者”軒轅寂，再沒聽過軒轅皇族內出過什么知名人物。央土大戰之后，尚有五絕莊的冠軍將軍上官仁等名將留下來，朝廷賜以金銀封以食邑，讓他們贍養天年，為何人丁興旺的軒轅一族，開國三十年來反漸趨無聞？“因為唯一比名將凋零更快的，就是軒轅皇室。”
花靈蝶口氣淡漠，仿佛說的是柴米油鹽之類的家常。安生稍加思索，才意識到其中的血腥肅殺，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姊姊的意思，是指先帝爺刻意翦除同姓的軒轅氏宗族？”
“我可沒這么說。”說著微一冷笑，或許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軒轅地是圣人，宵旰勤勞、事必躬親，不好聲色、儉樸自律，連謚號都是無可挑剔的“德仁”二字，怎么會逼害同姓宗族？他平生連一名降卒都沒殺過，更別說是屠戮功臣，翦除宗室。這些傷天害理的事都是手下人做的，與他太宗德仁皇帝一點關系也沒有。”
花靈蝶直呼軒轅地的名諱而不稱廟號謚號，可見鄙夷。在今日之前，安生一直以為太宗乃是古今少有的圣君，誰知揭去了彈評說唱的粉飾面目，說書人口中的英雄帝王不過是存私欲、亦犯過，多有不可告人之事的凡夫俗子而已。
只有一處，安生越想越覺難解：“自古帝王猜忌功臣，也不是什么新鮮事，我小時候聽人說書，經常講到這樣的段子。”他皺眉沉吟，小心斟酌用字：“但……太宗皇帝對宗室的猜忌，似乎還甚于功臣？”如五絕莊之沒落，并非朝廷迫害，而是陽頂天鳩占鵲巢所致；且不論后來橫生的變化，至少上官處仁等在世之時，朝廷對他們是足夠寬容優禮的，要土地給土地，要錢帛給錢帛，許他們自辟莊園，占地為王，不受朝廷派官的管轄。由此觀之，太宗消滅宗族之明快，似乎還強過了這些百戰沙場的虎狼。”
花靈蝶雙目一亮，明艷的小臉如春花綻放，笑著反問：“皇帝要殺功臣，這是為了什么？”
“……怕他們造反？”安生不敢肯定。花靈蝶不置可否，繼續笑問：“那皇帝要殺宗室，又是為何？”
“怕他們也造反？”話一出口，安生便知蹊蹺。太宗翦除宗室甚于功臣，顯然在他心中，宗室的威脅還大過了功臣。問題在于：這樣的印象是從何而來？姑蘇城積極針對這些封侯致仕的地方土霸主，是太宗駕崩之后的事。今昔對照，不難發現太宗所重，根本不是什么防微杜漸、絕患未然，他所針對的從頭到尾便只是宗室而已。
這真是太奇怪了。手足相殘，難道不需要有什么好理由么？
軒轅寂曾三度造反，除了第一次率五百名金吾衛于禁中起事，因無人料及，算得是震動朝野，后兩次叛軍人數雖多，始終在朝廷的監控之下，反不成氣候。兩軍對壘叫陣，說穿了不過是兄弟吵架，老幺同大哥嘔氣；罵不過癮，太祖皇帝解下披風、脫掉鎧甲，赤手空拳上前打一架，軒轅寂的武功俱是兄長所授，豈是號稱“天下無敵”的軒轅天的對手？被揍得鼻青臉腫，倒落黃沙，平叛軍乘勢揮戈，摧枯拉朽，“造反”云云就此落幕。
軒轅寂自己是屢獲赦免，參與叛亂的千余名中下級軍官就沒這么好運了。牽連者均處以極刑不說，重要的幕僚至少屠滅三族，無論中央或地方軍都深自警惕，還發生過將領言涉忌諱、被親兵綁了進京，以免連坐的事情。更別提軒轅皇族紛紛請解兵權，一時蔚為風尚。在當時朝野一片自清的氣氛之下，如何能得到“宗室比宿將更具威脅”的結論？最有力的反證，便是直到太宗駕崩為止，都未動手鏟除軒轅寂。
唯一實際發動叛亂的皇族宗室，一直在擎天山后的古皇陵中活得好好的，遠在京城里所發生的滅親慘事，決計不是他年輕時兒戲般的荒唐之舉所致。太宗德仁帝是絕頂聰明之人，是往前或往后一百年都罕有匹敵的治世英主，他心中如此深沉的恐懼絕非空穴來風。
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他確切知道，軒轅皇族中有一個叛變成功之人。那人成功除去了太祖皇帝，如今便坐在龍廷寶座之上。連神功蓋世、宛若龍神降生的太祖皇帝不免遭到至親暗算，何況是自己？不行，為防謀篡再度發生，便只剩下一個字。
殺！把所有姓軒轅的、有資格坐上大位的俊才通通殺光，太宗的龍椅才能安穩。否則難保下場不會和他的皇帝兄長一樣，死在自己最信任的親人手里……安生腦中空白一片，仿佛被天雷所擊，所有思緒于一瞬間灰飛煙滅。
關于此事，花靈蝶沒有多說一言半語，她只是導引他，重新走一遍當年自己的思路。從弟弟那無比震驚的神情，她確信他已明白這件足以動搖軒轅王朝的秘密。十幾年來，她與軒轅獨不曾討論過這件事，連“先帝”、“太祖”、“突然駕崩”等都成了禁語，人前人后均不再提及；到后來，她們甚至走出了彼此的生活，以“形同陌路”的姿態將那段共同經歷過的患難日子徹底抹去，以防這個驚天之秘毀掉得來不易的僥幸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