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浦城北,望川府。
巍峨的黑瓦白墻映著蒙蒙亮的天光,彷佛向地平線的兩端無盡綿延。墻里,深濃樹冠層層迭迭,反倒是五座最負盛名的五間高閣仍被最后一抹夜色所蔽,連朦朧的輪廓也難見得。
越浦向來是個不夜之城。
鎮東將軍進駐以前,此間夜市、酒樓等通宵達旦,往往要過了三更天才肯消停,城中居民大多晏起,望川府所在的一帶,多是富人的園林別墅,作息較尋常百姓來得更晚。
今日卻是罕有的例外。五更天不到,望川府內便已是燈火通明,所有婢仆忙得不可開交;要不多時,城尹大人陸仁貴與無雙城主軒轅獨在大批隨從簇擁下,浩浩蕩蕩開往北門,徑朝敬天山敬事府去。
世人皆知皇后信佛,突然說什么要舉行一個論法大會,那撈什子“論法大會”可不是為老百姓辦的,只有受邀的王公貴族、豪門仕紳才能與會,上山朝覲的禮數與入宮面圣沒什么不同,一樣是天未大亮,便趕至敬天山下遞交名帖,待江南道臬臺司衙門的人按官銜爵位,一一唱名放行,再由戍警的金吾衛士導引入場。還沒輪到的,恁是高官厚爵、王公將相,都得乖乖在山腳下的野棚里待著,誰也大不過皇后娘娘。
這對沒資格接近敬天山的平民百姓而言,未始不是件好事。大隊人馬風風火火地出了城門,偌大的望川府周遭又恢復平靜,連大門前翎羽插冠、手持水火棍的四名城衙公人都恢復平日懶憊的模樣,或坐或倚,拄著一邊漆紅一邊漆黑的水火棍猛打瞌睡。
其中一人沒甚睡意,正自無聊,見對面樹下有個小攤子,一名黝黑粗壯的少年挑了竹筐擔子,也不懂吆喝叫賣,戴著斗笠呆呆坐在樹蔭下,只是那竹筐里不知所貯何物,頻頻飄來熱炭香,嗅得人饑腸轆轆,滿肚號鳴擂鼓。
公人沖他招招手,“喂,你!過來!”
少年愣了愣,左右張望,聽那公人又喊幾聲,才知喚的是自己,趕緊挑了擔子上前。他前后的竹筐里各有一只大甕,其中一只甕里裝滿燒紅的木炭,濮厚的炭香一靠近,其余三名公人鼻翼微歙,也接連醒過來。
“我問你,你那炭爐里煨的什么?不老實交代,老爺打你板子!”
喚人旳那名官差故意板起臉,狠霸霸問。少年驚怕了,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另一名銜差看不過眼,用手肘頂了頂同僚,低道:“你沒認出么?這攤是徐老頭的。”
那人經他一說,不覺恍然:“徐老頭?你是說那個徐……他閨女不是……”
見同伴面色微變,想起“那件事”上頭是下過封口令的,怕是自己無意間舊痂掀口惹上麻煩,然而畢竟面子放不下,仍端起公門架子,瞠視少年:“你是徐老頭什么人?”
方才應口的另一名官差面露不忿,咕噥道:“你管他是誰?趕遠些便了,別給大伙兒找事!”
那人聽同僚叨念,更加拉不下臉,伸手一擱,冷口冷面道:“你別。爺爺呢,就弄清楚他是什么來頭!幾天都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指不定是賊。”
少年嚇壞了,哆嗦道:“官……官老爺!我……我不是賊!那徐……徐老頭病倒啦,說、說要錢治病,頂……頂了攤子給我。別的……別的我不知道!大老爺明鑒,大老爺明鑒!”
那人一聽放了心,得意洋洋,回頭笑顧同僚:“是不是?我說嘛,徐老頭只一個水嫩嫩的閨女,哪來的黑小子?哈哈哈哈。”
見同僚無言轉頭,心中老大沒趣,又問少年道:“喂,你頂了人家的攤,還賣不賣豆腐腦兒?弄幾碗給爺們兒嘗一嘗,滋味好的話,便準你在對面擺攤營生;要壞了爺爺的胃口,打斷你兩條腿!”
少年面色鐵青,從后筐里取出瓦盅和一塊薄薄的小鐵片,揭開甕蓋,一股溫熱飽滿的豆香撲鼻而來。他以薄鐵片利落地在甕里刮了刮,斜斜抄起幾抹云條似的雪白豆腐腦兒,往盅里一擱;前筐炭甕就是現成的火爐,架上一只淺底鐵鑊,舀一杓用口蘑、帶肉牛骨熬成的高湯,加入切細的木耳、榨菜、香芹末子,以冷水調勻的綠豆粉打鹵,往盅里一澆,再擱點蒜汁紅油綠蔥珠,一碗鮮香撲鼻的牛肉豆腐腦兒便完成了。
官差人手一盅,那覆在豆腐腦兒上的,以綠豆粉、高湯及醬油打出來的鹵芡橙紅透亮,醤色酥瑩如琥珀,匙羹舀落,那鹵竟絲毫不泄,仍是盈盈潤潤地裹覆著豆腐腦兒,蔥蒜香被滾燙的鹵芡包著一蒸,與豆腐腦的香氣、高湯里牛肉口蘑的鮮甜層層迭迭,極富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