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對樂曲毫無了解,只是單純覺得玉娘唱得好聽。
享受著琵琶與小娘的曲聲,郭信的心思也活躍起來:難怪古往今來那么多肉食者會沉湎于聲色犬馬之中,這些靡靡之音確實會能讓人暫時忘卻外間的壓力。不要說陳后主隔江猶唱后庭花是如何昏庸,后世的人們又何況不是喜好拖延成病?說到底,無非是人們在面對現實的壓力時,總喜歡借這樣一個閑適的假象,從而讓自己得以逃避其中罷了。
玉娘一曲接著一曲,郭信也是一杯接著一杯喝茶,時而對看過來的玉娘微微點頭。
過了不多時,身邊的史德珫就趴在了案上,開始發出一陣呼呼的鼾聲。玉娘手中的琵琶也停了下來。
郭信看著崔玉娘,總感覺她似乎有話對自己說。他覺得這個時候男子該主動些,于是便開口道:“那個李業后來還有找過玉娘么?”
崔玉娘搖了搖頭:“之后就再沒聽過那位李郎君。”
“那其他人…可有欺負玉娘?”
崔玉娘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想眼前這位郭郎雖然也是衙內出身,但顯然與自己常見的那些大家郎君不同,不常在像春樂坊這樣的地方廝混尋歡。她估計郭信并不清楚其中的關竅,便向他解釋道:“那天郭郎為我出手,甚至不惜得罪了李業,其他人都把我當做郭郎的……”崔玉娘的兩只手在跪坐的雙腿前交錯起來,頓了片刻才想出一個合適的詞來:“相好之人。”
郭信聞言皺起眉頭:“我并沒有這個意思。”
崔玉娘看到郭信的反應,不知為何心中生出一絲失落:“這樣說來……那天郭郎為何愿意幫我?”
郭信低頭思索起來,驀然抬頭道:“我不忍心。”
崔玉娘恍惚間仿佛看到郭信的眼中有一束光芒在流轉,不自覺將他的話又重復了一遍:“不忍心?”
郭信點了點頭:“我不忍心看到美好的事物被玷污,就像眼下咱漢家的中原被契丹蠻子踐踏……或是像玉娘這樣美好的小娘被李業那樣的人侮辱。”
崔玉娘詫異了,這些年輾轉之間她見過的兒郎不知凡幾,卻還是第一次從誰的口中聽聞到這樣的話。
“郎君心在天下,果然非常人可比。不過郭郎的話,也讓我想起了過去的事。”
郭信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小娘手中的琵琶已經放在了地上,目光也漸漸游離起來:“不瞞郭郎,我本出于清河崔氏,雖非本家正室,卻也是近家旁支的出身。然而年歲艱難,又逢上多場禍亂,家中多少兒郎都已成了亡命的冤魂。如今即便是崔家,也只是徒有望族之名,賴于田舍艱難度日罷了。去年契丹入寇……家父厭于陷于胡虜所治,離開本家輾轉來了太原,卻又無以為生,不久便生病離去……所幸妾身還算受過禮儀教樂,故而賣身于此,讓阿耶得以安眠長睡。”
說著玉娘眼中已是淚光漣漣:“可憐阿耶受詩書教化…卻生逢這亂世,到頭來不得不長眠于這他鄉之地。”
郭信想說些安慰的話,一時之間卻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有喟然嘆道:“玉娘也是苦命的人。”
“這天下,苦命之人何其之多?武夫跋扈,胡虜肆虐,士庶茍活于世,生民奔于亡命。綱舉失序已久,世人之心渙散……”說著崔玉娘突然站起身來,對著郭信深深地作了一揖:“正是在這般年歲,郎君這樣的君子才顯得尤為難得。”
郭信一愣,眼前的小娘不單會彈琴唱曲,竟也有這番過人的見識。他將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玉娘不該埋沒在這樣的地方。”
玉娘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在此處還可得一夕安寢,不知換了他處又會如何呢。”
玉娘的話讓郭信也悵惘了,是啊,若是男子孤身一人,不論從軍還是逃去開田,總能找到生計活下去。而像玉娘這樣的女子,又能去哪兒呢?
崔玉娘不再說話,重新坐下又將琵琶懷抱其中。然而這次小娘之口傳出的不再是細嚀軟語,懷中琵琶的曲風也一轉變得悲涼而蕭瑟: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