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視著趙阿妹身上的紋身和傷疤,趙瑾芝捂住了嘴巴。
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鼻梁沖刷著手指,滲進手指的淚水又流進她長大的嘴巴,滿是苦澀的味道。
對于那段經歷,老人什么都沒說。
可是在這一身的傷痕和標簽之前,她根本不用說哪怕一句話,趙瑾芝已經能夠完全的想象到當初她遭遇了怎樣的虐待與侮辱!
老人就那么對著攝像機站著。
期間有好幾次,她想要用雙手遮擋那些她整個后半生都不曾示人的紋身。可是最后又都放下了,只是用雙手死死的抓住木桶的邊沿,努力的將已經駝成了弓一般形狀的后背挺直起來——盡管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徒勞。
彎了幾十年的腰,低了幾十年的頭,使她的脊椎和頸椎都已經嚴重的變形。
哪怕再用力,也無法挺直幾分。
“囡囡,阿嬤還要求你們你一件事情。”
在趙瑾芝壓抑到極致的啜泣聲中,趙阿妹嚅動著嘴唇,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到。
趙瑾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聽到老人的請求,她只是捂著嘴,使勁兒的點頭。
“我可能沒有多少活頭嘍,我死之后,你們能不能幫我找個皮匠,把我這身皮子剝下來?我藏著掖著蓋著捂著,過了幾十年。我累嘍,我不想把它帶到下面去。聽說人死之后都是赤條條的,我怕到了下面,沒得臉見我爹娘和大哥二哥,也沒臉見到亭青。”
面對老人的請求,趙瑾芝使勁兒的搖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樣想。你不能這樣想!”
自己的請求沒有得到應允,老人也搖頭。
她頹喪的坐回到了水桶里,將自己的整個身子再一次藏到了渾濁的水中。
“一開始,我只想給亭青和避難所里的人們換了藥和吃食之后就死。被日本人帶上卡車之后,我就跳了車。可是沒摔死,那群畜生也沒有就這么放過我。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被綁在了椅子上,身上被刺上了這些東西。
我想死,可是我沒臉死,我爹教了我十幾年守身如玉,我這個樣子實在是沒臉見到他們。我想跑,可怎么也跑不脫。每一次被抓回來,身上不是多一些東西,就是少一些東西。
后來我想算咯,總會有結束的那么一天。好多的姐妹都在那里被殘害死咯,我想我也肯定活不到久。可誰知不想活,老天爺就偏偏就不隨你的意,讓你茍延殘喘。
先是在南京,后來肚子隆起嘍,他們把我的肚子破開,把野種連帶著胞宮拿了出去。拿出去的時候我都還醒著,疼的死去活來。可是說真的,我謝謝他們把那東西拿出去!后來,身子就不得行嘍。他們嫌棄我,把我發配到了不曉得是哪個地方的碉堡,在那里我跟四個姐妹又當了好久的牲口。
再后來,我就被老蔣的大頭兵救了出來。當兵的沒有為難我們,把我們送到了鄉下,給了我們幾塊銀元安家。可是村里人知道我們被日本**害過,說我們是妓女,說我們是恥辱,大人們處處為難我們,不讓我們和他們用一個水井,不讓我們用鄉頭的河,連小娃娃都朝我們吐口水,說我們是臟東西、
有個姐妹受不了,一頭撞死在水井頭。他們嫌她的血臟了水井,沖她的尸身吐口水。有個姐妹在房子里頭吊死嘍,沒有人愿意碰她,便將土坯房子整個推倒把她埋嘍。
我也想死啊,可是那個些不認不識的人都覺得我們臟,我想我死了,帶著這一身東西,怎么去見我生身父母,怎么去見我被日本人害死的大哥二哥?我想把這些東西抓掉,可是那些畜生刺的太深咾,我用手抓,用剪子把肉都割下來,還是除不干凈。”
使勁兒的抓著身上的紋身,老人的五官痛苦的扭曲在了一起。
在趙瑾芝一聲聲的啜泣中,她搖了搖頭。
“后來我就走嘍,一路要飯往南走。最后暈死在紅塘村,碰到了一個兒子被鬼子抓去當了苦力的阿嬤。她知道我的事情,就讓我留在了她家。我跟了她的姓,從此之后沒有對外人說起過那些事情,也沒再讓別人看過我的身子。”
說到這兒,趙阿妹搖了搖頭。
“算咯,算嘍。”
“囡囡,我看出來你和李先生都是好人。麻煩你們去跟政府說,等我死了之后,就把我這幅身子留住。那些畜生不承認他們禍害過我們的事情,現在那些姐妹都已經去世嘍,要是沒有證據,就把我泡在福爾馬林里。這身皮子剝不脫,我就不帶走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