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張晉客本已憤懣不已的心情越發紊亂,指著那已經遍體鱗傷的六郎怒喝道:“人間諸種災厄,緣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榮寵與否,孽種浪行,竟將我家門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當今圣人思之憂之尚且寢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牽連,是你能輕作撩撥!”
怒罵一番后,張晉客猶自怒氣難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將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楊執一登門躁鬧,是以我家骨肉投獻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隱,從速了結,切勿再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張氏族人,聞言后不免憤懣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說道:“雍王即便權重當世,所專不過潼關以西。我家亦非寂寂無名之門戶,即便不敢觸犯雍王,難道連幾個借勢倀鬼登門羞辱,都要忍辱吞聲!”
“借勢倀鬼?意指何人?”
張晉客聽到這話,頓時便沉下臉來拍案怒喝:“爾等只知雍王勢重,知其勢重幾何?世道幾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愛,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楊執一不知朝情厭極雍王勢力?為何因此小釁便敢登門辱我?舊者革命不謂竟功何者?雍王負之西去!如今鼎業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當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與天意爭命?”
張晉客官在比部郎中,勢位不謂極高,但他前所歷職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馬,因蘇味道受雍王使命擔任并州長史而解職入都。
雍王究竟權勢幾重,張晉客其實并沒有與之直接觸碰。但當時代北道一條聲令,大總管薛懷義便被一刀斬之,但現在代北道大將無論契苾明還是曹仁師,包括原并州長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蘇味道,已經俱在雍王門下!
出身冠纓門第,張晉客也不是無處出頭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門下,也是經過一番權衡考量。世道諸眾只知當今圣人親重太平公主,但張晉客所事涉于機密,是能夠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內里對雍王的忌憚。
“我家冠纓門庭,本不至于幸從曲進。唯今世波詭云譎,無作妙計,無從謀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見寵,但卻……我不是不憐兒郎,不惜家聲,但生在此世,為之奈何?雍王形勢之壯,你等所見不過幾樁。但要家門富貴長在,豈能落于人后?”
張晉客講到這里,忍不住嘆息一聲:“天皇賓天以來,坤極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奪朱。大勢所趨,已經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過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舊勛,世道幾人能棧戀前計?
人間所寵者,裴炎之類褻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則稱嫡稱長,身在廟堂則為輔為庇,而今卻流落于江湖、遠封于陜西,這難道是人間正義長久無恤之異狀?潼關以西,群眾爭鳴于此不公,潼關以東,幾者能阻此強勢?就連圣人,尚且閉門不出,我家憑何能作桀驁姿態,竟敢觸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廟已經可以稱罪,我如果再勤做撫慰、窮爭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親徒,異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鋒,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經屬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懸在陜西、至今不能履極?即便當今圣人不能稱制,人間尚有廬陵……”
聽到張晉客這番言語,在座張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張晉客聞言后嘆息一聲,繼而便說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廬陵,但廬陵人勢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給、家業俱毀的準備。我家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書于此,恩義兩絕,出門之后,各逐富貴!”
聽到張晉客這么說,張氏族親們也都神色各異,沒有人敢繼續發聲爭辯。
見眾人都不再發聲,張晉客便說道:“六郎浪行,為我家惹來橫禍。逐其城外,自生自滅。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極懲。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著五郎速速歸都,擇日隨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決,但若自此而遠,則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