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裴伷先如此,廬陵王越發篤定其猜測,心中狂喜將生而未敢,但驚慌卻無,一把抄起裴伷先放在案上的佩劍,持劍入前、刃指裴伷先繼續怒聲道:“山北究竟發生何事?”
見廬陵王厲聲逼問,裴伷先才長嘆一聲,狀似無奈的說道:“大王舊邸英王,勇烈故態、卑職無緣得見。但今日入城短作應答,誠知舊譽不虛!”
聽到裴伷先這么說,李顯那清癯臉頰上的肌肉已經忍不住隱隱抽搐跳動起來,只是牙關緊咬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至于王妃韋氏,則就忍不住大聲道:“裴某日前在事,已經簡略怠慢。如今神都有變,若再隱瞞事則,數罪并懲,能有命在!”
“卑職不敢欺瞞大王、王妃,神都大勢的確無有變故,唯是今冬突厥默啜引眾新寇河東此邊事一則……”
“突厥賊酋不是骨篤祿?默啜又是何料物?突厥星星賊火,與中國大勢又有何相干?”
廬陵王畢竟久遭幽禁,此前數年就算起居生活不失關照,但終究也沒有什么人特意向他詳細講述世道變故,因此對于外面的世界情勢如何也是不乏茫然,并不知突厥可汗已經換了人。
裴伷先聽到這問話,便也將突厥勢力之發展稍作交代,然后便又說道:“突厥一干亡國賊眾,或因中國時局不靖而勢力有所漲消,雖然仍未可稱為大患。但方今國中亦不失艱難,東西壁立,雍王壯大于陜西,甲馬盛養,朝廷制之已經不稱容易,如今再增突厥之擾患,時流論者俱以為若長此以往,西軍之禍一旦爆發,恐更甚于四方之擾……”
“雍王、雍王?這宗家小子,如今竟已經勢壯到朝廷難制?”
廬陵王聽到這話后也是一驚,然后便忍不住頓足嘆息道:“這宗家孽類,幸在圣皇、皇太后垂憐庇護,才能活于人間。舊年問其擾亂于神都,便知此子逆骨遞傳,如此妖邪之類,即便憐而不殺,自應圈禁拘養,圣人竟放之關西祖庭、由其壯大而不加制約,本是疥癬小疾卻縱容成家國腹心之患,悔之晚矣!”
“大王所見,誠是真知。其實滿朝冠帶之士,未嘗沒有智者進言,唯是當今圣人君心獨裁,不容異聲!雍王生長于宸居,弄亂于宮闈,絲毫無念養育之恩。及其西去,又以虐害元從巨勛門庭以為功,人間恩遇之常情,全然不在其人度內。如今或仍可謂家國安詳,內外得守,但關西盛甲,唯知王教而不知皇命,一旦禍起,生靈涂炭、名族墮落俱在頃刻之間!”
裴伷先講到這里,再次重重叩首并嘆聲道:“陜西頑疾重患,當今圣人也已經失于控御之道,此情時流有識者俱有所見,已非一人之計。舊年圣人身在宮闈,因系唐家社稷之傳承,自有蘭芷之馨,入世之后,所歷所事卻多有淫昏之惡臭。其所失計,已經不止雍王一樁!”
裴伷先免冠伏地,又抬頭望向持劍而立的廬陵王,滿是真誠的說道:“卑職家門故事如何,大王心自知之。念此故事,雖禍福相干之眾,也是一言難盡。家門之罹難,長丁蕩然無存,唯卑職草芥殘枝茍活于世。
圣人窮張其意志,表我家門虛榮于世道,但除此虛榮,賞用實微。既已創策之功而褒揚,竟不以忠義之人才而見用。投臣于山南,專是舊怨糾纏,欲因臣謀身之拙計,構大王險惡于孤城,這難道是圣明人主應作之人事?”
廬陵王雖然渴望世道再生變革、讓他能夠逃脫藩籬,但裴伷先一面之辭,他也不敢盡信。畢竟此子乃是裴炎這個大逆之人的從子,而且其人入州以來,王城待遇便急轉直下,可知其人心跡之險惡。
但當聽到裴伷先自陳至此,廬陵王眉弓陡地一顫,開始正視裴伷先這番心跡剖析。
身世落魄至今,什么大仁大義的虛辭,李顯是半點也不信。人間最值得動情者,唯是自身利害之相關。神都革命以來,人事紛繁,他雖然并不盡知,但與裴炎相關諸種,還是有所耳聞。
如果想得險惡一些,王城這些新換的侍者們之所以向他透露此類訊息,就是要通過朝廷對裴炎的追封褒獎來讓他死心,讓他長期處于驚悸惶恐中,心驚成患、不能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