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隊伍已經停在了館驛前,將士們引馬佇立,隊伍中一人策馬行出,正是得功歸朝的安東大都護宋璟。
宋璟此番載功歸國,本來已經頗受官場時流的關注,眼見到圣人竟然一早派出楊思勖出城相迎,足見對宋璟的禮遇看重。在場官員們也都更加篤定此前已有耳聞的傳言,那就是宋璟此番歸朝拜相有望。
眼見到宋璟露面,眾人不免更加的熱情,跟隨在楊思勖身后亦步亦趨的迎接上去。
宋璟眼見時流趨迎之前,便也翻身下來,只是彼此間還沒來得及有所對話,原本停留在館驛附近的那一支胡人喪隊突然哭聲大作起來。
生老病死雖然人之常情,但途行見衰也總也是一份晦氣,更不要說這些東北功士們遠行數千里,剛剛抵達京城外,還沒聽到時流的夸贊賀言,卻先聽到了一陣哭喪聲,自然是讓人頗感敗興。
“彼處何物如此惹厭!快快著員逐走,勿使晦氣滋擾功臣!”
楊思勖聽到這些聲響后頓時臉色一沉,轉頭望了過去,并抬手吩咐隨員們前往驅逐。
“楊中郎且慢!”
宋璟直向那處打量一眼,神情變得饒有興致起來,抬手阻止了楊思勖,并笑語道:“遼邊殺胡尚不免枕尸而臥,但有圣恩庇護、軍威如山,自是諸邪辟易、不懼陰晦!這喪隊是靺鞨風俗,難道京中還有賊孽殘留、要為亡賊吊喪?”
說話間,他便見那隊伍中一名喪服的壯漢貼地匍匐行出,邁過歡迎的隊伍繼續向前爬行,一邊爬一邊叩首于塵埃中,直至近前數丈,其人已是滿臉的臟污塵埃。
宋璟近前自有甲士環拱,垂眼望著這名行止詭異的人,眉頭已經皺了起來,周身彌漫著一股從東北戰場上浸染、尚未散去的煞氣。
不待宋璟并其他人開口詢問,那壯漢勉強收住了哭聲,仍是哽咽著面向宋璟行作大禮參拜,然后才顫聲道:“東胡臣部人道孽種祚榮,叩謝宋府君誅奴殺父仇人、亂我部族的惡賊乞四比羽!奴身為人子、身為唐臣,徒具六尺身軀,卻不能親上戰陣、殺賊以報家國之恨,天幸府君雄壯,力誅賊首,使奴情中有所宣泄……”
原來這壯漢乃是靺鞨部另一名首領乞乞仲象之子祚榮,此前靺鞨趁契丹作亂之際而東逃,兩名首領乞乞仲象與乞四比羽卻發生分歧內訌,乞四比羽殺掉了乞乞仲象且兼并其部,對祚榮而言自然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可是早年張仁愿坐鎮營州鎮壓余亂,祚榮早被唐軍俘獲并押送長安,雖然因為幫助唐軍招降一部分靺鞨族人而未被以叛逆論處,但圣人自知這個未來渤海國建國者的名號,只將其人留在京中擔任京營禁軍的將領,并沒有遣返遼東。
宋璟坐鎮遼邊數年,自然也聽過祚榮其人名號,見狀后便微笑道:“乞四比羽兇悍抗命,罪不容赦,而今伏誅,也是天道必然。你等靺鞨余部幸得君恩庇護,能夠無涉污亂,也要以此為戒,謹守不悖!”
祚榮聞言后又叩首應是,旋即手掌一翻,一柄匕首握在手心中,直接刺在左臂上生生削下一片血肉,并痛聲說道:“殺父之仇、未能手刃,此誠平生大恨。但奴居京城也非荒廢歲月,宿衛君王,可以無愧先父。府君恩大垂我,誠需剜心剖腹以獻,唯皇命仍然在用,謹以此血肉,懇請府君能賜賊殘肉纖毫,容奴祭告先父、啖食泄恨!”
眼見到祚榮一刀下去肩頭已是血流如注,挑在刃尖上的鮮活血肉更是觸目驚心,宋璟眉頭便微微皺起,旋即便沉聲道:“身世凄慘、心有余恨也是人情當然,但賊之性命尸首,亦皇命所覆之內事物,不可法外賜授分享!退下罷,勿再縱情滋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