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叫嚷著,要歇一會兒。半晌,才聽到張瞎子的聲音:“那就歇一會兒吧!”緊接著是慶賀聲,和人群松懈下來的喘息聲、長嘆聲。
“落了雨,山石更滑,小心腳下!”身后很遠的地方,傳來洛姑娘的聲音。原來紅營已經落下這么遠了。
一路鉆山越嶺,只覺得疲累,此時半躺下來,才覺得肚子餓得發慌,程荃從胸口衣襟里掏出半個餅,咬了一口,艱難地咽下。
雨漸漸下得大了,雨水沾著餅,有股子土腥味兒。
“要是死在這里,可太屈了。”低聲感慨的,是一直睡在程荃身旁的馬姓胖子。這胖子是個內丹玄修,修行略有小成,在越州時是個財主,嬌妻美妾,良田百畝,日子過得舒坦至極。
“馬員外,”程荃就著雨水咽下一口餅渣,低聲道:“我一直就想不通,你放著那么好的日子不過,出來趟這灘渾水?是咋想的?”
馬胖子自稱早年捐過官,只是一直沒有撈到實缺,因此大伙兒都半開玩笑地喊他“馬員外”。
“犯賤唄……”馬員外嘿嘿笑著。
程荃搖搖頭,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笑。誠如他所言,假如真死在這鬼地方,實在太屈太冤。
雨越下越大,黑暗中只剩下滿山滿谷的風雨聲。雨水沿著山石淌下來,把程荃浸得渾身濕透。冬夜冷雨,修行人這點寒意還吃得消,只是心里涼得發慌。
“這會兒要是在越州,烤上一盆炭,讓丫鬟燒了洗腳水泡著,捏著,我那兩房新進門的小妾,一個給老爺我捶腿,一個唱曲來聽,瞇著眼聽累了,倒下就睡……”
馬員外輕聲念叨的聲音,在凄厲的風雨聲中,有股子特別的韻味。程荃聽得入迷,幻想著有一天也過上這般好日子。身邊白營的弟兄們,大概也都是這么想的吧。
“……程兄弟,那樣的日子好不好?”
程荃呸了一聲,連帶著嘴里的干糧碎末都噴了出來。“我要是你,打死也不背井離鄉!”他狠狠地罵,好像乞丐看見富人糟蹋了糧食,光棍嫉恨老翁霸占了姑娘。
“修行那么苦,便是為了那一眼看到頭的日子么……”馬員外苦笑起來:“我也知道,功名兩個字,到頭來興許一場空,可是年紀漸長,不拼一把,心里屈得慌。”
程荃默不作聲,隱約想起了少年時的將軍夢。原來有這種想法的并不是他一個,原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馬員外,背地里也不甘心吶。
伸手不見五指的半山腰上,冷風冷雨浸透了衣衫,程荃雙臂緊抱著自己的身子,似乎是睡著了。
不知何時,耳邊響起隱約的人聲,那聲音忽遠忽近,像孩童在哼唱山歌,又像早已過世的父親在耳邊呢喃。
程荃悠悠然睜開眼睛,赫然看見一絲幽光。
那幽光浮在半山腰上,像一條在朝陽下泛著冷冽青光的蜿蜒的長河,沿著山勢曲折,將長長的七司隊伍,籠罩其下。
幾十上百雙眼睛,盯著這令人著迷的景象,卻沒有人發出聲響。天地之間,除了風聲雨聲,便只剩下一個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
“僵臥孤山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一時風雨大作,蹄聲隆隆,冰河鐵馬,如夢如幻。
“步爺……”程荃心底莫名澎湃,或許不是因為滿山遍野聚集而來的靈氣,而是因為這詩句與異象,正擊中他深埋心底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