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年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鐵門關西面兩百步左右的地方,匈奴人在旁邊催促,他只能下了馬,取了氈帽,褪下胡服,露出里面穿著的一身漢式深衣,這是為了表明身份。
他是被蒲陰王逼著,前來勸降鐵門關的。
鐵門關雖然也是以土夯筑,但與吳宗年所見過所有城障都不太一樣,漢軍關塞有三種規格,小者為塢,中者為障,大者為城。
邊長不超過五百步者為障,如敦煌的玉門關、陽關,都是障塞。但它們規格簡單,只是高大的方形夯土墻圍繞一圈,墻上加筑女墻而已。
可這鐵門關卻不同,高度和玉門關差不多,高達四丈余,長度達到一百多步,將鐵門隘口死死封住。不過其西面城墻上,卻多出了兩座矩形墩臺,如馬面般從墻面延伸出來。
至于關內的情形,在吳宗年這位置看不到,只聽曾攀爬上城頭,卻被趕下來僥幸未死的匈奴人說,還有些蹊蹺。
而城墻外百步,則有幾條深深的溝壑斬壕,眼下已被匈奴人用沙土填平,只是一切進攻,皆在鐵門前碰了壁,木梯、盾牌甚至是尸體,雜亂無章地散布關隘之外,這是幾次進攻失敗的殘骸。
若非如此,也不必讓吳宗年來勸降了,圍攻四十多天后,蒲陰王和伊吾王已損失百多人,聽說東側日逐王那邊折損更大,而鐵門關戰死的人,不過十余。
但鐵門關也有個致命的弱點,區區一個障塞,卻有近三百人守著,四十多天下來,早已斷了炊,柴火積薪都沒了,前幾日便開始用干糞、衣裳點燃烽火,以同渠犁城保持通訊。
“障內的人在挨餓。”
吳宗年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回憶起讓自己彎下雙膝,向右賢王低頭臣服的饑餓感,他知道那種感覺是如何折磨一個人的身體,摧垮其精神的。
鐵門關的守卒們,會像自己一樣,選擇屈服么?
隨著吳宗年的大聲喊話,一個人出現在鐵門關城頭,身被重甲,手持大弩。
是熟人,一年前在居盧倉與吳宗年分道揚鑣,背負著袍澤性命,孤身歸玉門的奚充國。
吳宗年認出了他,一時間聲音有些沙啞:“奚騎吏,是我,汝等昔日的副使,吳宗年!”
他開始大聲念擬好的勸降之言,文辭依然很好。
“校尉賴丹已為龜茲所擊,身死城破,西方無援,樓蘭若羌怯怯,不發一兵。而漢兵也為右谷蠡王所阻,月余不至鐵門,朝中諸卿已棄西域。”
“障塞之內糧食已空,矢盡弩罷,右賢王數萬大軍即將抵達,汝等此時不降,恐怕皆成粉末!”
“宗年先前負漢歸匈奴,幸蒙右賢王大恩,賜號稱官,擁奴婢數十,馬畜上百,富貴如此。汝等今日降,明日復然。何必空以身膏荒漠草野,誰復知之?何不倒戈卸甲,以禮……”
聲音被打斷了,是奚充國的弩機發音了,一支粗大的弩箭釘在吳宗國前方數步外,尾羽微微震顫,這就是鐵門關的回答。
“區區降虜奸佞,竟偽裝成吳副使,來誆騙吾等。”
奚充國的聲音響起,依然是那么堅決。
“我認識的那個吳宗年,是個心有仁義,忠君重禮,以子貢為榜樣,以持節為榮耀的壯士。一年前,他便已經在居廬倉,為了替吾等引開胡虜,捐生殉國了!”
“鴻鵠與燕雀,我還分得清,你,才不是吳宗年!”
……
沒有吳宗年想象中,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譴責。
奚充國看似絕情的話,實際上卻是在幫自己,讓自己的家人不至于如李陵那樣被族滅啊,這就是有過命交情的袍澤。
隨著奚充國的一聲聲罵,吳宗年眼里含著淚,攢緊了手,胡須微微抖動,這一刻,他好想往前走幾步。
他在右賢王處哪怕投降了,也依然心心念念的大漢啊,就在兩百步外,關外胡塵喧囂塵上,關中卻仍樹立漢旗。
只要走過去,張開雙臂擁抱鐵門,奚充國或許就能再發一弩,結束自己的屈辱。
若是僥幸未死,身后暗暗用弓箭指著自己的匈奴人,也會補上幾箭,徹底帶走他這條已經不再忠義,不再高尚的性命。
可這懦弱的腿,如同灌了鉛,再難往前挪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