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為何世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張敞也是被逼急了,反問道:“長安坊中有傳聞,說秦始皇在驪山溫谷挖坑種瓜,以冬季瓜熟的奇異景象為由,誘騙博士諸生集于驪山觀看,共有賢儒七百被騙到這里,先被預先設置的機關伏弩射傷,七百多名儒生全部活埋。”
吃瓜群眾任弘都聽呆了,這么富有想象力的大膽故事,也虧他們編得出來。
楊惲聞言,頓時哈哈大笑:“這故事編得一點不高明。稍微有點頭腦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秦律甚嚴,方士即便犯罪,也是交由御史廷尉審判后定罪被坑殺,俗儒為將其改成秦始皇預設圈套欺騙儒生,實在是詭巧,始皇帝剛暴自是,其有違己非今者,直自坑之,何必設詭?”
這點任弘是贊同的,漢朝對秦朝的反思是十分持久的,前期是總結歷史教訓:一個老大帝國為何會在短短十幾年間土崩瓦解,究竟犯了何等錯誤,大漢如何才能規避重蹈秦之覆轍,代表就是賈誼的《過秦論》。
于是在這種思想引導下,秦廢封建而漢復封建,分封諸侯王。
秦用法家而漢初以黃老治國,無為而無不為。
雖有矯枉過正之嫌,但至少這種思維讓大漢順利度過了危險期,經過休養生息,郡國恢復了繁榮。
不過從武帝朝開始,儒生們開始偏離了過秦之思,走上一條以黑秦為政治正確的路,比如董仲舒就曾言:“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買賣,富者田連阡陌,貧者亡立錐之地。”
他將漢武時的社會問題也戴到不容許土地兼并的秦頭上了,儒生否定秦的一切,將其視為萬惡之源,因為秦政是周政的反面,而這種情形下,在覆滅秦朝時未能起到關鍵作用的儒生,開始為自己打造另一種形象:秦政的殉道者。
他們夸大了秦焚詩書的程度,編造的目的在于將儒家的經典抬舉為圣經。又在坑方術的基礎上編撰出坑儒的故事,目的在于將儒生們塑造為殉教的圣徒。
就像后世某位學者說得,漢代關于秦的一切敘述史料,運用的時候,要謹慎,因為主觀性太強,真假難以分辨。
如此重復了上百年,當謊言成了真理,連賢良文學的敵人桑弘羊都以為焚書坑儒是真的,在鹽鐵之議里說出了這樣的話:“故秦王燔去其術而不行,坑之渭中而不用。”
儒生自己自己當然也信了這些宣傳,從而逢秦必反,一聽見秦字就格外敏感。
這也是當賢良文學聽任弘胡扯,說秦朝的殘部在海西建立大秦國,窮兵黷武欲返回中原時,會表現得那么恐懼。
用心編造的謊話,已經成了所有儒生認定的信條,除仲尼之篇籍,自勒功業的秦與賢良文學,乃是天敵。
于是反過來卻被任弘利用了。
張敞倒是憂心忡忡,勸誡楊惲道:“子幼所言有理,但你這說辭,能折服吾等,卻折服不了天下人,折服儒士。但凡為秦說好話的,都會被群起而攻之,你此言在西安侯家說說還行,萬萬別勿要出去亂言!”
黑秦是漢朝的政治正確,只有秦成為邪惡的根源,才能顯示出大漢太祖高皇帝斬白蛇舉義,三年覆秦的偉大。任何想為其翻案,為李斯、秦始皇說好的話人,比如桑弘羊,都會被現實狠狠教育。
任弘不是秦朝余孽,又存了打入儒經內部進行改造的心思,自然不會傻到逆潮流而行。
不過待楊惲、張敞辭別后,任弘卻笑著問若有所思的劉病已:
“皇曾孫聽完后覺得,秦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