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蘇武說及此人,霍光竟忍不住加以譏諷,旋即自嘲:“我與子卿也看錯料了他。”
蘇武瞅了霍光一眼,心里冷笑,不置可否,霍光與上官桀處親家自有其目的,至于上官桀父子欲篡位這種事,聽聽就好。
還有一人,那就是負責照料馬匹的金日磾,這位休屠王子與養馬差還被提拔的上官桀正好相反,是因為養馬養得好被注意到的。一些貴戚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天子不該對匈奴人如此親近,孝武聽后卻反而更加厚待金日磾。金日磾也是奇,蘇武曾見到金日磾對著御馬嘀嘀咕咕,但在人前卻一言不發。
這車、馬、卒三人組就常常緘默著,聽司馬遷高談闊論,李陵口嗨匈奴,蘇武熱衷遠方異聞,還有孝武爽朗的笑聲。
盡管性格千差萬別,但他們六人有兩點是共通的。
他們都是孝武初年生人,被漢武帝寄予厚望,視為新一代翹楚。
孝武希望李陵成為衛霍第二,提拔為騎都尉讓他開始試著領兵,將八百騎出居延。他又期望蘇武成為張騫第二,升為中郎將,出使匈奴,將說服單于稱臣的使命交給了他。
上官桀有勇力,孝武覺得這是個可造之材,讓其作為搜粟都尉隨李廣利出征,桀果然不負厚望攻破郁成,又追至康居國——任弘到過的地方,上官桀三十年前就曾抵達。
司馬遷則可以用他的妙筆文采,記錄這一盛世和文武之功!
至于霍光、金日磾,哎,都是老實孩子,也看不出有什么過人才干,非要說優點,便是謹慎忠誠,帶在身邊就好。
而對六人而言,他們在平日里相互交談時,也對未來也充滿了樂觀與期盼。
那一年,太初改歷,色上黃,數用五,定官名,協音律,天子與天下更始。
就像后世站在1999的最后一天,眺望二十一世紀一樣,所有人都心懷憧憬。從官方到民間,一致以為,那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又是新時代的開啟。
過去的一切矛盾、貧寡、災難,在新的歷法紀年里,都將迎刃而解。至于匈奴,不管是如李陵期盼的,用戰爭碾碎,還是如蘇武希望的,能夠讓單于稱臣和平解決,都不成問題。
強盛的天漢將迎來古人期盼的小康盛世,于內,則是地勢既定,黔首無繇,天下咸撫。男樂其疇,女修其業,事各有序。于外,則是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
可過完二十年后才發現,呵,世界還是那鳥樣,什么都沒變,又什么都變了。
所有的愿望都落空,所有的夢想都破碎,跨過了太初元年后,天下并沒有因此變好,反倒更差。對外是頻繁遠征卻屢屢受挫,對內是徭役倍增,民不聊生,關東流民二百萬,天下幾有土崩之勢。
而跟在孝武皇帝身邊的六人,每個人都迎來了他們早年根本意想不到的結局……
蘇武是成了張騫第二,但卻是以他沒料到的方式:留匈奴凡十九歲,牧羊北海之上,始以強壯出,及還,須發盡白。
李陵夢想封侯,可實際上,他直接成了王,但卻是匈奴的堅昆王,家族盡誅滅。在李廣時于六郡聲望極高的隴西李氏,因李陵之降,成了人人唾罵為之羞恥的污點。
當二人于北海重逢時,曾心心念念為孝武滅亡匈奴的李陵,已是辮發胡服。他還得反過來勸曾希望和平解決匈奴的蘇武投降單于,真是讓人又想哭,又想笑。
司馬遷終究是寫成了史記,卻是在為李陵說話惹怒天子下蠶室行腐刑后,帶著滿腔悲憤寫完的。本欲記錄盛世歌功頌德,到頭來越是往后,就越是下揚的哀痛收場,他在巫蠱后的最終亡故,霍光有聽到傳言,說是自殺……而其死后,太史公書也封藏不顯于世,近年來才被楊惲傳出。
反倒是當年緘默寡言的車、馬、卒,成了孝武的托孤重臣。只是最初其樂融融的三人,在一系列勾心斗角后,亦是滿地雞毛。
休屠王子當初剛進長安時,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成了大漢忠臣,卻又被兩位同僚出于私心,在他臨死前強行授侯印于病榻之上。
上官桀與霍光這對親家,更是一場相愛相殺,不提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