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善榖梁之說,長安皆知。”
這是魏相觀察到的事,當然,劉詢也對以史解經的《左傳》感興趣。從西安侯任弘到京兆尹張敞,都是左傳一派的人物,但這一派起步晚,也沒有貿然擴張,依然低調行事,任弘更是只收了劉更生等幾個年輕弟子,在榖梁看來,不成氣候。
但即便如此,榖梁、左傳依然未被列為官學,五經博士里,唯一的春秋博士依然是公羊家的。
魏相敏感地意識到,在蓋寬饒捅了大簍子后,公羊春秋也要跟著倒霉了,就算不被罷黜,天子也必定引入新的學派去中和他不喜歡的公羊之說。
要么是屬于他們自己人,比公羊更加保守提倡禮制的榖梁。
要么是在魏相看來,本就是偽經,如今更被西安侯塞進去了他與楊惲、張敞等人作的新義理章句,充斥功利思想的歪理邪說《左傳》。
“《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而已。而《春秋》的正統,也只能有一個!”
魏相看著蕭望之,面容肅然:“長倩,這時候哪還顧得上去救蓋寬饒,清醒些,屬于你的戰爭,開始了!”
……
“臣惲以為,山有猛獸,藜藿為之不采;國有忠臣,奸邪為之不起。司隸校尉寬饒居不求安,食不求飽,進有憂國之心,退有死節之義……”
楊惲的奏疏還么寫完,就被不請自來的張敞給打斷了,他在旁邊看了幾眼后立刻勸道:“子幼,這奏疏寫不得!你難道忘了太史令是如何獲罪的?”
當然記得,遭李陵之禍,為李陵做解釋,結果李陵真降了,觸怒了孝武,遂將司馬遷幽于縲紲,下了蠶室,遭受奇恥大辱。
“自然記得,但蓋寬饒不過是說錯了話,豈能與李陵相提并論,今上標榜仁德,不該因言獲罪。”
楊惲的筆停了,他正在寫為蓋寬饒說話的上疏,想解釋蓋寬饒本心并無大逆不道之意,更沒有讓天子禪讓退位的意思。
“哦?大漢不因言獲罪,那顏異是怎么死的?”
顏異乃是漢武帝時的九卿,以廉潔正直著稱,因反對白鹿皮幣,被張湯定了腹誹罪而死。
天子想要誰死,何患無辭?更何況蓋寬饒結結實實揭了皇帝逆鱗,他個人道德再高潔也沒用了,這時候誰替他說話,誰就是同伙!這便是皇帝將此事下朝堂議論的原因啊。
“你這奏疏一上,非但會重蹈太史公覆轍,甚至會牽連他人。”
張敞極力勸阻楊惲,他知道楊惲與蓋寬饒為友,但楊惲一直被認為是“西安侯之黨羽”,任弘本就不在朝中,楊惲非要去摻和一腳,這是想要將地位敏感的驃騎將軍也拖下水么?
楊惲卻猜出來了:“子高,汝極力勸阻我去管此事,莫非是想坐視蓋寬饒死,順便乘著公羊春秋被陛下遷怒之際,讓左傳得以興?”
學術要興盛有兩種路子,一是底層路線,先在地方上有教無類擴大影響,等桃李滿天下后,官府再不待見,也不得不加以重視。
二是上層路線,依靠游說位高權重者,慢慢躋身朝堂,得到皇帝承認。
儒家之所以能在孝武時獨尊,便是兩條路都走通的結果。
任弘明明可以走前者,但卻故意忍著,他先慢工出細活完善學術理論,使之自圓其說,又招收才干出眾,能受他影響和控制的幾個關門弟子,不急著擴大影響——任弘很清楚,若是倒逼皇帝,只會讓劉詢懷疑他的動機,讓兩人本就脆弱的關系更加惡化,他才不想詢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