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任弘之聰慧,不會想不到這點,為何卻放著閑散富家翁不做,偏要做讓天子忌憚的‘圣人‘呢?”
魏相想到了一個可能:“莫非,他真的心懷異志!?”
……
“太子,今日三家駁辯如何?”
而溫室殿中,劉詢讓他的寶貝兒子說說這兩日石渠閣之會的感觸。
劉去疾有些說不出來,這三家光“元年春王正月”短短六字就水了一整天,每句話都要引申出去,援引尚書、詩、禮等篇。
他才九歲,剛學完論語和孝經,如同一個小學生驟然聽到大學教授的辯論,三句話里兩句半聽不懂,心得就是好困,好累,故訥訥久不言。
劉詢對長子十分耐心,笑道:“你就說,能聽得懂誰家之言?”
劉去疾忍著困意,想了想后道:“劉更生所講《左傳》的故事,兒稍稍能聽懂。”
這是自然,春秋三傳里,左傳是最沒有門檻的,畢竟以史作傳。和當年任弘、楊惲在太史公書里截選的文章風靡長安一樣,這些年,西安侯鼓搗出紙張后,也將左傳故事抄在上面廣為流傳,曹劌論戰、燭之武退秦師,都膾炙人口。
而且學派初興,義理也不繁瑣,可不比動輒上百萬言義理,要皓首窮經才能精通的公羊、榖梁簡單多了。
劉詢很清楚,西安侯是顧忌自己,沒有大規模傳授,否則只需要短短數年,左傳一派便能急速擴張。
太子說不出所以然來,才九歲的他又不是天才,無法理解三家微言大義里暗含的治國理念。
但劉詢卻很清楚。
相比于與時代脫節的公羊,因循守舊,眼睛永遠盯著親親尊尊的榖梁,積極外向的左傳確實更符合劉詢的心意。
論繼承的古禮,左傳比公羊、榖梁保存更多,論對未來的開創,也比他們來得大膽。
“周之道,用夏變夷是也!”
新左傳全篇,無處不在用春秋二百余年的歷史來闡述這一理念,以為周時禮樂局限于宗周洛邑,而周公改制,分封諸侯,方將周禮推廣到天下,如此方有諸夏誕生,而與外部的戎狄蠻夷有了區別。
今日大漢也處于相似的節點,中原地區,冠帶之倫,咸獲嘉祉,靡有闕遺。然而交州、荊州、涼州、益州、幽州和三都護等地,卻仍多有蠻夷長君,政教未加,流風猶微。至于大漢封建之外,更有無禮之邦,放弒其上,君臣易位,尊卑失序。
天子有道,當守在四夷,以為應該主動出擊,輸出禮樂仁義,讓周邊也變成文明國度,如此方能杜絕匈奴郅支單于等冥頑不靈之輩,邪行橫作于蔥嶺,犯義侵禮于邊境。
若左傳一派的領袖換了任何一個人,劉詢都會欣然納之,甚至會待之如公孫弘,封侯拜相。
然而偏偏是西安侯,是已為漢家立下大功,再往上就功高難賞的任驃騎。
“西安侯,你究竟想做什么,一位堪比周公、孔子的圣人么?”
天子尊崇先圣,因為圣人已死,若跟一位活圣人共處于世,那感覺恐怕就不太好了。
劉詢如此想,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年輕時候自以為身體好,直到年過三旬,少時在牢獄里落下的病根便開始發作。當初雖受丙吉照料,但那畢竟是終年不見陽光的邸獄啊,劉詢甚至懷疑,丙吉為他找的兩個奶媽都是窮人女囚,或許也有疾病,跟奶水一起灌注進自己的身體里。